曹丕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手中紧紧攥着那卷竹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狂喜与震惊交织。
狂喜的是,困扰父亲和他的最大难题,此刻竟似有了完美的解决方案!此策若成,曹操基业将获得坚实无比的根基!
震惊的是,献上此策的人,竟是那个看似风吹就倒的司马懿!他立刻想起了关于此人的所有传闻:狼顾之相、七年风痹,还有那次午后官廨中那瞬间令他心悸的眼神交锋……
“司马懿……司马仲达……”曹丕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藏得如此之深!”
但此刻,他无暇深究司马懿的动机。一个更迫切的问题摆在面前:如何将这份策略,变为自己的功劳?
他再次坐回案前,将司马懿的“注疏”反复研读,将其精髓牢牢记住,并转化为自己的语言。他必须完全消化理解,才能在任何质疑面前对答如流。
数日后,曹操于府中设家宴,气氛稍显轻松。席间,曹操难免又提及军政事务,感叹道:“今岁诸事艰难,唯这粮秣一事,如鲠在喉,令人寝食难安。”
众人皆默然。曹丕见时机已到,放下酒杯,以一种略带犹豫和思索的语气开口道:“父亲之忧,儿臣近日亦常思之,苦无良策。只是……只是日前读书,见史载汉武帝时,为伐匈奴,曾行屯田之制,以兵养战,似颇有成效。儿愚钝,在想……当今我朝,是否亦可效仿古之遗意,略作变通?譬如,于边疆及腹地闲旷之处,分派兵士,且守且耕,设官专督……或许,或许多少能缓解一些粮草之急?”
他说得并不流畅,甚至有些地方显得稚嫩,仿佛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曹操初时并未在意,随口道:“屯田古已有之,谈何容易。”但话一出口,他敏锐的头脑立刻开始沿着曹丕提出的框架深入思考下去:分派兵士、且守且耕、设官专督……这看似简单的几句话,背后却牵连着一整套庞大的系统工程!而这套系统,恰恰击中了他目前最大的痛点!
他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紧紧盯住曹丕:“子桓,此策……真是你所想?”
曹丕心中一跳,但面上却露出被父亲严肃询问时应有的些许紧张和诚恳:“儿臣……儿臣只是偶读史书,胡思乱想。自知浅薄,恐不合时宜,请父亲恕罪。”他将“谦逊”和“孝心”表现得恰到好处。
曹操凝视他片刻,忽然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意外和喜悦:“好!好一个‘胡思乱想’!此绝非浅薄之见,实乃老成谋国之策!子桓,你能不拘于诗文,而能虑及此等实务,深慰吾心!甚好!”
他当即下令,召程昱等重臣明日即刻议事,要详细商讨推行“军屯”之策。席间气氛顿时为之一变,众人纷纷向曹丕投去惊讶和赞赏的目光。曹丕心中狂喜,却只是谦逊地低着头,仿佛不敢承受父亲的夸赞。
宴席散后,曹丕第一时间召来了司马懿。依旧是在那间书房,但此次气氛截然不同。
曹丕屏退左右,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依旧一副病弱模样的司马懿。他没有拿出那卷竹简,也没有提及任何具体内容,只是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仲达,前日你所呈《淮南子》注疏,”他刻意停顿,观察着司马懿的反应,“其中见解,颇为……新颖。我已细览。”
司马懿心中明镜一般,立刻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茫然:“啊?拙劣之作,污了中郎将尊目。那不过是卑职皓首穷经的迂腐之见,纸上空谈,当不得真……”
曹丕抬手打断了他,目光如炬,仿佛要将他看穿:“是否空谈,我自有论断。仲达,你之才学,埋没于故纸堆中,实在可惜。”
司马懿头垂得更低:“中郎将谬赞,懿实不敢当。唯愿尽心本职,不敢有他念。”
曹丕看着他这副谨小慎微、滴水不漏的模样,心中既觉放心又觉警惕。他知道,与此人打交道,无需点破,彼此心照不宣便是最佳状态。
“嗯,”曹丕语气缓和下来,“你之忠心与勤勉,我已知之。丞相亦有唯才是举之明令。文学掾一职,恐过于清闲,不足展你之长才。”
数日后,一纸调令送至文学掾官廨:擢升司马懿为丞相府东曹属,即日赴任。
消息传来,几位同僚皆露惊诧之色。东曹属负责两千石以下官员的迁除升降,位不高而权极重,是名副其实的机要职位,绝非一个“病弱”的文学掾所能企及。众人纷纷上前道贺,言语间不免试探。
司马懿脸上依旧是那副受宠若惊、惶惑不安的神情,连连摆手:“此必是丞相与世子错爱!懿何德何能,竟蒙如此擢拔?心中实在惶恐,唯恐才疏学浅,有负重任……”他甚至恰到好处地咳嗽了几声,显得那身崭新的官服都有些不合时宜的宽大。
他谦卑地送走了好奇的同僚,回到案前,慢慢收拾着自己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指尖拂过那些陪伴他许久的陈旧竹简,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
当他抱着一个不大的书箱,走出文学掾官廨,走向那座更为靠近丞相府核心区域的东曹属官署时,秋日的阳光将他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步伐依旧看似虚浮,背影依旧显得单薄。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帘之下,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一滴水,历经漫长的沉寂与潜伏,终于成功融入了深潭最危险的深处,并开始悄然搅动起一股属于自己的暗流。
狩猎的舞台,已然扩大。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