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待如何?司马朗的声音沉了下来,难道就坐视国贼猖獗,社稷倾覆?
司马懿迎上长兄的目光,语气依然冷静:我等年少,纵有热血,投于这滔天巨浪中,亦不过粉身碎骨。当务之急,非空谈讨贼,而是保全家族,静观其变。唯有存身,方能言将来。
二哥!司马孚几乎跳了起来,小脸因愤怒而涨红,你怎能如此说话!岂能只顾自家安危,而置君王社稷于不顾?此非大丈夫所为!
司马朗也皱紧眉头:仲达,你过于冷静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司马家世受汉恩,岂能只求自保?
司马懿却不急不躁,反问道:兄长,若家族不存,你我化为冢中枯骨,还谈何?谈何?
他目光扫过两人,继续道:此刻冲动,非但不能济事,反可能为家族招来灭顶之灾。董卓暴虐,若知河内司马氏子欲,父亲在洛阳,当如何自处?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司马朗和司马孚都愣住了。他们确实没有想过这一层——个人的热血言辞,可能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灾祸。
观望,并非怯懦。司马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而是等待时机。待群雄逐鹿,局势明朗,再寻机而动,方为上策。
亭中一时寂静无声。寒风卷起枯叶,在石阶上打着旋儿。
司马孚猛地站起身,眼中含泪:我、我不想再听了!二哥你...你太冷血了!说罢转身跑出亭子,脚步声在回廊上渐行渐远。
司马朗看着幼弟离去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他转回头,凝视着司马懿,眼神复杂:仲达,你的话虽有道理,但...但为人臣子,岂能全然计较利害得失?
司马懿平静地回望兄长:乱世之中,最先死的往往是只会讲道义的君子。兄长,司马家需要活下去,才能做更多的事。
司马朗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起身离去:我去看看叔达。
亭中只剩下司马懿一人。
他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庭院中萧瑟的景象,面色依旧平静,但紧抿的嘴角透露着他内心的波澜。寒风吹动他的衣袂,他却恍若未觉。
远处隐约传来司马朗安抚司马孚的温和话语声,更反衬出此处的寂静。司马懿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已在盘算着未来的种种可能。
他不知道的是,在不远处的回廊下,一道身影已然伫立良久。
司马防静立于回廊的阴影处,绛紫色的朝服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拂动。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将儿子们方才的争论尽数听入耳中。他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此刻却看不出丝毫怒容,只有深沉的思虑在深邃的眼眸中流转。
他的目光先是追随着愤而离去的三子司马孚,那孩子纯良忠直,心性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满是士人应有的忠义与热血。这份赤子之心,在这污浊的世道中,不知是福是祸。
他又望向长子的背影——司马朗正快步去追幼弟,那宽厚的肩膀似乎已早早扛起了家族的责任与忧虑。朗儿仁厚稳重,心系家国,时刻不忘长子职责,所言所虑皆出于公义与担当,是他一直以来的骄傲与期望所在。
最后,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回凉亭中那个独自静坐的瘦削身影上。次子司马懿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态,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与周遭的萧瑟景象融为一体。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局势分析,直指人心利害的犀利判断,以及将家族存续置于忠君观念之上的现实考量——仍在他耳边回响。
“保全家族,静观其变…”
“等待时机…方为上策…”
司马防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这般超越年龄的早熟、这般近乎无情的现实洞察力、这般将权谋算计视若寻常的冷静…这真的是一个十二岁少年该有的心思吗?他感到一丝寒意,并非来自这初春的冷风,而是源自对次子那深不可测的内心的某种悸动。这孩子的聪慧他向来知晓,却不知已到了如此地步。
他想起司马懿幼时那异于常人的沉静,想起他在塾学中那些超乎寻常的提问,想起他偶尔望向远方的、仿佛能洞穿世事的眼神。以前只觉此子非凡,今日方窥见那冰山下的一角。
是忧是喜? 司马防心中五味杂陈。
乱世已至,纲常崩坏,仁德固然可贵,但或许…或许正是需要这般不择手段的冷静与算计,才能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保全家族,甚至…更进一步?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司马防自己都心头一震。
他终究没有现身,没有去斥责次子的“大逆不道”,也没有去安抚幼子的“忠义之心”。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亭中的司马懿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儿子重新审视一遍。
然后,他转过身,绛紫色的衣袍在风中划过一个沉重的弧度,悄无声息地沿着来路离去,一如他悄然到来时那般,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沉重的、复杂的、无可奈何却又带着一丝隐秘期待的认可。
这乱世,或许真的不再需要纯粹的忠臣孝子了。
凉亭中的司马懿,似有所觉,忽然转头望向回廊方向,却只看见空荡的廊柱和摇曳的枯枝。他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随即又恢复了平时的沉静。
风更大了,卷着沙尘和落叶,扑打在亭柱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预示着前方那动荡不安的时代洪流。
父亲的这次注视与沉默,如同一颗种子,悄然埋下。它将在未来的岁月里,影响着司马防对次子的态度,也预示着司马懿即将走上一条与父兄期望既相同又截然不同的道路。
乱世的帷幕,正在他们面前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