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寻常邻里的轻叩,那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耐烦的力道,一下,又一下,笃笃地敲在门上,也敲在宋伊人心头。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水珠沿着指尖滴落在冻硬的地面。来了。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将脸上因劳作和寒冷带来的痕迹压下去,抬手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又迅速拍打了几下旧袄上的灰尘,这才快步走到院门前,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前面一个穿着体面的酱色绸缎棉袍,外罩一件厚实的青缎马褂,手里抱着个蓝布包袱,正是赵府外院的管事,姓王。他生着一张圆团脸,两撇稀疏的八字胡,此刻脸上挂着一种混杂着倨傲和敷衍的神情。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些的仆役,手里也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眼神四处瞟着,对这座破落院子毫不掩饰好奇与轻视。
“宋姑娘。”王管事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眼神却越过宋伊人的肩头,快速地在破败的小院里扫了一圈,那目光如同无形的刷子,刮过灰扑扑的窗棂、空落落的庭院、晾晒着的打着补丁的旧衣,最后落回宋伊人身上时,那份倨傲里便又添了几分不加掩饰的轻视。
“王管事。”宋伊人微微屈膝还礼,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她侧身让开,“请进。”
王管事却并未挪步,只是站在门槛外,似乎嫌这院子里的寒气污了他的鞋袜。他将手里的蓝布包袱往前一递:“快过年了,府里事忙,世子爷念着旧谊,让送些东西过来。”
他顿了顿,瞥见宋伊人平静无波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又补充道:“喏,是些旧年的点心,放得有些硬了,但泡软了还能入口。还有两匹府里下人们做冬衣剩下的粗布。世子爷说了,”他刻意清了清嗓子,模仿着某种冷淡疏离的腔调,“宋姑娘持家不易,聊表心意,望善自珍重。”
“旧年点心”、“下人们剩下的粗布”、“聊表心意”、“善自珍重”……每一个词都像裹了糖霜的冰碴子,甜腻的表象下是冰冷的施舍和划清界限的疏远。
宋伊人垂着眼帘,目光落在那个包袱上。包袱皮是半旧的,边角磨损得厉害。她伸出那双刚浸过冰水、指节红肿的手,稳稳地接了过来。包袱入手,分量很轻,点心大约早已干硬,粗布更是轻薄粗糙。指尖触碰到包袱布上冰冷的潮气,一路凉到心底。
“有劳王管事跑一趟。”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只是接过包袱时,指尖微微收紧了一下,“请代我谢过世子爷。”
那年轻仆役也把食盒递了过来,里面是几块半硬的炊饼和一小坛咸菜,同样透着一股敷衍的余温。
王管事见她收下,脸上那点敷衍的笑意便收了起来,八字胡微微抖了抖,像是完成了什么不情愿的差事。他再次开口,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刻板:“世子爷还问起,宋小公子近日学业如何?开春的县试,可有把握?”
这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宋伊人强撑的平静里。轩儿的束修、笔墨纸砚、拜师所需的贽敬……这些沉甸甸的现实压在心头,远比手中的包袱沉重千倍。赵致远,他问得如此轻巧,却字字戳在宋家最难堪的痛处。
宋伊人抬起眼,迎上王管事审视的目光。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对方脸上那点不加掩饰的优越感,却也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劳世子爷挂心。”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韧劲,“明轩很用功。宋家再难,书总是要读下去的。束修之事,就不劳世子爷费心了。”
王管事嗤笑一声,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宋姑娘,不是小的多嘴,这读书人的事,可不是有决心就够的。束修、笔墨、拜师的贽敬,哪一样不是真金白银?世子爷念在与宋老先生昔日的师生情谊,已是仁至义尽。若是姑娘开口……”
“多谢王管事好意。”宋伊人打断他的话,脊背挺得笔直,“家父在世时常说,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宋家虽贫,骨气尚在。世子爷的美意心领了,这些……”她看了一眼手中的包袱和食盒,“就算是赵府年节的礼节,宋家收下了,来日必当回礼。”
王管事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圆脸上的肉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浓的轻视取代。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这破落户小姐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嘴硬罢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宋姑娘有骨气,那自然是好。只是……”他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地环顾了一眼破败的院子,“这过日子,光有骨气可不行。世子爷事务繁忙,能记得这份旧谊,已是难得。姑娘心里要有数。”
“有数”两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宋伊人沉默着,没有接话。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穿过。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辆通体乌黑、样式简洁却处处透着不凡的马车,由两匹神骏的健马拉着,在数名劲装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来。马车停在巷口,并未靠近宋家这破败的院门,仿佛怕沾染了此地的穷气。
一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从厚厚的墨蓝色锦缎车帘后伸了出来,轻轻将帘子撩开一道缝隙。缝隙不大,仅够露出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