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臣激烈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炎思衡的心上。他沉默地听着,面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依旧沉静得令人心悸。
“两位先生所言……”炎思衡终于开口,“我又怎么不知道呢?”
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破损的窗户。城中浓重的血腥味和伤兵压抑的呻吟,瞬间灌入。
“马成,确是刘文的人。无论在圣洛也好,还是现在也好,他从未真正与我同心。但是,正因为这样,我才更需要把他放在北宁。”炎思衡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确认的事实。
他转过身,目光迎向法孝直和田元浩:“如果将马成放在前线,或者命令他随我主力回防金兰,直面薛岳主力……以他的心性,临阵畏缩、保存实力事小,万一关键时刻……倒戈一击,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北宁城防坚固,粮草和军械充足。马成麾下的人马,只要依托工事,就算不能击溃来犯之敌,但固守待援,还是可以办到的。只要基棉稳固,金兰不失,他马成……即使有异心又能怎么样?这次出征帝国,陛下是下了血本的,我想就算是刘文也不敢过多插手,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他刘文就真的和太子之位无缘了!所以把马成放在北宁,看似是险棋,实则是将他与刘文、贾复,暂时‘钉’在这里!至少,能为我主力在正面战场,争取喘息之机,免去后顾之忧!”
“大人!”田元浩急得猛咳几声,“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马成这样,和他兄长性格决然不同。马武为国为民,从不参与朝堂指针,但是马成利欲熏心,毫无大局!他又怎么会关心大局,关心北明的国运?他只会在乎刘文许给他的前程!一旦薛岳大军压境,金兰战事吃紧,贾复再暗中授意……他定会……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蜡黄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法孝直死死盯着炎思衡,“大人!你这是……在赌!赌他马成还有最后一丝身为军人的廉耻!赌刘文……还不敢在此时公然撕破脸皮!大人……咳咳……赌不得啊!”
炎思衡看着两位咳得直不起腰、却依旧苦苦劝谏的老臣,看着法孝直帕子上那刺目的暗红,心中越加沉重。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心中万千心思翻涌,但最终却异常坚定地做了一个“止住”的手势。
“先生……我心意已决。”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这已经是死中求活,最后的办法。北宁……只能托付给马成。如果最终出现意外,我一人全力承担。希望两位先生理解”他闭上眼,但又马上睁开,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两位先生最近身体不适,不能再继续再劳心劳力。还是以静养为主!”
说完,他不再看两位老臣痛心疾首的目光。
“哎……”法孝直和田元浩同时叹了口气。
确实,炎思衡所说的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马成成为先锋军团的一员,本就是刘文和贾复掣肘炎思衡的棋子,现在这样的局面,确实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顾头就顾不了尾。
……
北宁城西,游骑兵第四师临时驻地。
马武独自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的北宁城防图被昏黄的灯光涂抹得一片模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桌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笃笃”声。
刚才,炎思衡的命令,法孝直与田元浩离开时的目光,兄长马武临行前那深深的一瞥……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翻滚。
突然,帐帘被掀开。
马武高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堵在了门口。他的目光直直盯着马成。
沉默,帐内的空气似乎瞬间冻结。
马成敲击桌案的手指也顿时停住,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行放松下来,脸上迅速回复平静:“大哥?您不是该去基棉了吗?怎么……”
“闭嘴!”马武一声低吼,大步流星走到桌前,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微震颤。他双手猛地撑在桌面的边缘,身体前倾,巨大的压迫感轰然压向马成。
“看着我!”马武的声音压得极低,“炎思衡把北宁交给你,是赌命!也是给我面子!更是给这数万将士留一条或许能挣扎着爬回去的生路!”
他死死盯着马成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虚伪的皮囊,直抵其灵魂深处:“我现在不管你心里那点腌臜念头!我已经提醒过你,让你不要参朝堂上的事,但是你没听,那是你选择的路,我也管不了。但是!我不管你背后站着谁,许了你什么狗屁前程!”他猛地伸出粗糙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攥住马成的右肩!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他的肩胛骨!
“呃!”马成猝不及防,痛得闷哼一声,脸上强装的笑容瞬间扭曲,眼中闪过一丝惊骇和怨毒。
“听着!”马武无视他痛苦的表情,脸凑得更近,浓重的呼吸几乎喷到马成脸上“如果是因为你,北宁有失,先锋军团的后路断绝,导致炎思衡和前线数万兄弟陷入死地……”他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一字一顿,“我会第一个冲回北宁城!亲手剁下你的狗头!祭奠枉死的袍泽!然后……”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我就掉转刀口,带着还能喘气的兄弟,杀回帝都!亲手刨了马家的祖坟!让列祖列宗看看,他们养出了个什么背祖忘宗、卖友求荣的畜生!我说到做到!”
每一个字,都狠狠楔入马成的耳膜,刺穿他的心脏!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玉石俱焚的决绝,瞬间缠绕住他全身,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
帐内死寂。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马武死死盯着马成煞白的脸,足足过了十几秒,才松开钳制的手,仿佛甩开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直起身,最后剜了僵在原地的马成一眼。不再有丝毫言语,他转身,掀开帐帘,直接离开了大帐。
随着帐帘落下,桌上那盏油灯疯狂地跳动了几下,光影在马成扭曲的脸上明灭不定。他僵立着,只剩下肩膀处被马武捏出的剧痛在疯狂叫嚣。他缓缓抬起方才下意识紧握的左手——那只手,不知何时已死死攥住了桌上的茶杯。
“咔啦!”
茶杯竟被他硬生生捏爆!锋利的碎片瞬间刺入掌心,茶水混合着鲜血,顺着指缝涓涓流出。
可马成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死死盯着掌心的血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翻涌着被羞辱的狂怒、被威胁的恐惧、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疯狂!
“大哥……炎思衡……”他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低吼,“你们……逼我……是你们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