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罗越行省,北宁城。
南方的风本该温暖潮湿,但炎思衡却觉得城头上的风凛冽如刀。
夕阳如同一个溃烂的伤口,黏稠昏红的光涂抹在城下层层叠叠的尸山之上。
北明士兵与帝国士兵尸体上的军服已经被血浆和泥污浸透,难分彼此,铺满了城墙根下每一寸焦黑炸裂的土地。断裂的长矛、扭曲的刀剑、碎裂的盾牌,这些大战后遗落的残骸,杂乱地刺向铅灰色的低垂天幕。
炎思衡背对着这片人间炼狱,独自立在北宁城的哨塔残骸上。他的背影在如血残阳里凝固成一尊沉默的剪影,右肩上的旧伤位置,一片刺目的暗红正不受控制地缓缓洇开、扩大——在数日不眠不休的鏖战与紧绷神经的双重折磨下,再次崩裂。
但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伤口,只是死死攥着哨塔的栏杆。
他的目光穿透城下弥漫的硝烟与血腥,投向扶南行省的方向——那里,薛岳的东南军团主力,才是他真正担忧的地方。虽然顺利实现了双线作战的目标,但这一切都是侥幸。
王世正的轻敌,张儁乂伏击当天恰好没有下雨,给了北明火枪最好发挥的时机,而自己这边正是因为张儁乂的胜利,才让士兵一鼓作气能顺利攻占北宁。虽然作战成功,但麾下游骑兵三个师团因为连续的作战,几乎到达了极限。
而张儁乂刚刚传来的密报显示,薛岳的大军已经以迅雷之势平定了扶南行省的叛乱,现在随时可以回攻基棉城,而这也才是接下来自己真正的考验。
风暴,已经来临。
……
临时充作会议室的北宁城总督府,此刻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几盏油灯风中摇曳不定,将围在沙盘附近的人影拉扯得忽长忽短。
沙盘上,象征北明控制区的旗帜插在金兰、基棉、北宁三处,如同一把锋利的三角锥,深深楔入帝国罗越行省的腹心之地。
“张儁乂红石林大捷,阵斩王世正,帝国两个整编师团灰飞烟灭,基棉城已入我手!”高孝伏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激战后的余烬与亢奋,“大人,我军双线告捷,薛岳那老贼妄图将我先锋困死金兰的毒计,已经被彻底粉碎!”
压抑的兴奋在堂内将领们疲惫的脸上掠过。然而,这兴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几圈微澜,旋即被更沉重的阴影吞没。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主位那个沉默的身影上——炎思衡肩头那片刺目的暗红,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
炎思衡的目光缓缓扫过沙盘,最终落在代表北宁城的标记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决绝:“我们不能高兴地太早。我们之前的对手只是帝国的守备队和过分轻敌的帝国部分主力。我已经得到消息,薛岳的主力回扑在即,锋锐必定直指我们我军。但我们总归兵力有限,不能再继续进攻,等待援军的同时必须收缩固守,攥成拳头。”
炎思衡修长的手指,沉稳地点向沙盘上基棉城的位置,“马武将军。”
“末将在!”马武踏前一步,沾满鲜血的甲胄轻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
“你现在即刻率领第二师一万五千精锐,星夜驰援基棉,接替张儁乂部的防务!基棉是面对薛岳的最前线,也是最重要的情报来源,绝对不容有失!”炎思衡语速快而清晰。
“末将领命!”马武抱拳,沉声回答,“大人放心,有末将在,基棉就是铁打的钉子,薛岳休想拔动分毫!”
炎思衡微微颔首,目光随即移向沙盘上至关重要的北宁城。最终,他抬起了眼,直直刺向站在马武侧后方的马成。
“马成将军。”
被点名的马成心头猛地一跳。他竭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上前一步躬身:“末将在。”
“北宁城,是我军联系贾复将军的重要桥头堡,更是屏护金兰、呼应基棉的战略要地。”因此,我要你率第四师剩下的一万将士,留守北宁!依托城防工事,稳守待援!此地得失,关乎全局存亡,望将军……不负此任。”
“留守北宁?”马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深处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霾覆盖。他下意识地抬眼,正撞上炎思衡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那里面没有试探,没有犹豫,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决断。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猛地垂下头,避开了那道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嘶声道:“末将……遵命!定当……恪尽职守!”
命令已下。议事厅内的众人,无论心思如何翻涌,都肃然领命。唯有法孝直与田元浩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位老将的面容在摇曳的油灯下显得异常憔悴,田元浩脸颊深陷,法孝直更是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灰色——帝国东南地区无处不在的湿热瘴气,已深深侵蚀了他们的身体。
会议草草结束。沉重的脚步声在总督府内渐渐远去,空旷的议事厅只剩下炎思衡依旧伫立在沙盘前。
“大人!”一个压抑着剧烈咳嗽的苍老声音自身后响起。
炎思衡缓缓转身。只见法孝直和田元浩相互搀扶着,两人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蹒跚着重新踏入议事厅。
田元浩脸色蜡黄,呼吸急促,法孝直更是用一方旧帕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刺目的暗红血丝,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得他枯瘦的身躯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浓郁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两位先生!”炎思衡心头一紧,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搀扶。
“别过来!”法孝直猛地抬起另一只手,示意他们不需要搀扶,“老夫……死不了!但大人,你今天将北宁托付给马成实在不妥,这是……是自掘坟墓!”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炎思衡。
田元浩喘息着,声音同样虚弱却字字清晰:“大人明鉴!马成……咳咳……马成是刘文在军中的死忠!这事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军部,早就心照不宣!更何况贾复也是刘文的人,目前为止,我们屡次向贾复要物资、要人手却迟迟不来,处处掣肘?”
说到这里,田元浩顿了顿,又喘着粗气说道:“……您如今将这关乎全军后路、关乎数万将士生死的北宁重镇,交到马成手里?这……这与将咽喉送到敌人刀下又有什么区别?!”
“咳咳咳……”法孝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他却不管不顾,强撑着挺直佝偻的脊背,撕咬着说道:“马成的能力,远比不上他兄长马武!战场之上,他首鼠两端,为保存实力,几番避战不前,大人难道忘了野狐岭?忘了北宁城下那枉死的数千将士?!如今困守孤城,强敌环伺,他又怎么会死战?刘文一道密令,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到时候,金兰后路断绝,大人您……将腹背受敌,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