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随即移开，重重落在代表张文远第一旅驻防的奥特兰区域的蓝色小旗上：“至于张文远的第一旅，全员留守奥特兰！剩下的守备队、预备队也由张文远统一节制！”
“大人！”法孝直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他的眼睛紧紧盯着炎思衡，“这绝不可行！ 这场战争必定凶险万分，却只带八千主力，剩下的人全是没见过血的新兵，战力根本无法保证！”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沙盘上帝国的东南特辖区：“再看敌手！帝国东南特辖区的总制——薛岳！这人能和方先觉并称‘帝国双壁’，绝非浪得虚名！他经营东南多年，兵精粮足，又熟悉地理气候！我军两万弱旅，撞入他的天罗地网，无异于以卵击石！大人一人身系北岛和炎氏一门的希望，怎么可以亲犯险境？第一师的主力必须尽数出战！至少……能保大人周全！”他苍老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那份深沉的忧虑与回护之意，溢于言表。
法孝直话音未落，角落阴影里，董休昭冰冷的声音幽幽响起，瞬间给议事厅本就压抑的空气又注入一股森然寒意：
“参谋长所言极是。这里是情报处的密报，”他微微抬起下巴，冷冷说道，“按照军部的计划，这次贾复将担任进攻帝国东南特辖区的总指挥。我们在圣洛邦联征战的时候，他也是总指挥。那时起，我们就结下了不小的梁子，现在要是再这么安排，实在不妥。”
他顿了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况且，按照贾复心胸狭窄，嫉贤妒能的性格，尤其是对我们游骑兵屡立战功心怀嫉恨，这次再深入薛岳经营多年的虎穴……是前有狼后有虎。大人，不得不防！所以请大人收回成命，尽起精锐！”
“请大人收回成命！末将愿率第一旅为先锋！”张文远也抱拳低吼，甲胄铿锵。张儁乂、高孝伏也同时起身，脸上写满了忧虑。沮广平捻动算珠的手指停了下来，陈长文眉头深锁，目光中充满不赞同。议事厅内，几乎所有人的意志都拧成了一股绳——反对！
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几乎要将主位上的炎思衡淹没。烛火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跳动，映不出丝毫波澜。
就在这几乎凝滞的僵持中，荀文若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奇异的抚慰和穿透力：
“诸位拳拳之心，都是为大人计，为北岛计。”他缓缓起身，身姿挺拔如修竹，目光温和却坚定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炎思衡沉静的脸上，“大人如此安排，也是考虑深远，不止关于眼前这一战，也不止于北岛这一地。大人所考虑的是……”他微微一顿，声音清晰而沉重，“万一战败，帝国兵锋反噬，北明全国精锐尽失，都时候……谁来守住这最后的退路？谁来保住这北岛数万军民、以及……北明未来的最后一点火种？”
“火种”二字，如同惊雷，在众人心中轰然炸响！
法孝直捻须的手指僵在半空，董休昭兜帽下的阴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张文远原本的激情请战也瞬间凝固，沮广平手中的算盘珠“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滚入桌底。陈长文倒吸一口冷气。
荀文若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炎思衡深锁心门的最后一道铁闸！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平静，而是燃烧着某种近乎悲壮的火焰。他没有看任何人，视线仿佛穿透了议事厅厚重的墙壁，投向了遥远而未知的战场，投向了战场上那深不可测的漩涡。
“文若……”炎思衡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疲惫，却又蕴含着决绝，“这退路，不是给我炎思衡一人的！是给所有相信北明还有未来的人！陛下雄才大略，志在统一大陆，这等雄心壮志，天地可鉴。但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方先觉、薛岳都是帝国一等一的名将，蒋毅也并非昏庸无能的君主。胜败，谁又能有十足把握？”
“如果，我是说如果，此战失败，北明大军折戟沉沙，帝国铁骑趁势反扑……北明腹地一片空虚，拿什么去挡？到时候，这孤悬海外的北岛，这点保留下的力量，这点未被动摇的根基，就是北明最后的希望！是北明不灭的火种！”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肩胛处的旧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但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八千精锐，我带走！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能为陛下、为北明尽的最后一份力！但北岛的火种，必须留下！张文远！”
“末将在！”张文远眼含热泪，单膝跪地。
“北岛的防务，新兵的训练就交给你了。”
“末将遵命！人在岛在！”张文远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嘶哑，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文若、广平、长文、休昭！”炎思衡的目光转向文官序列。
四人同时起身，肃然躬身：“属下在！”
“北岛民政、财赋、生产、内卫、情报……这些事务，就托付给诸位了！务必维持稳定，发展民生，积蓄力量！如果……”炎思衡的声音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如果前方有变，北岛……就是你们的家园！该如何做，你们……自行决断！”
“属下等……定不负大人所托！”荀文若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深深一揖到底。沮广平、陈长文、董休昭也肃然领命，脸上再无半分犹疑，只剩下沉甸甸的使命与决然。
“其余人等，”炎思衡的目光扫过法孝直、田元浩、张儁乂、高孝伏，“其余人随我出征！整军！备战！一个月后，威灵顿港，出征！”
“遵命！”整齐而肃杀的应诺声在议事厅内轰然回荡，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
新历117年8月3日，黎明。
威灵顿顿港笼罩在一片肃杀的灰白之中。云层低垂，沉甸甸地压在港口上空，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冰冷的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呼啸着掠过码头。海浪不再是温柔的拍打，而是带着沉闷的怒意，一次次撞击着防波堤，溅起浑浊的浪沫。
港区主码头，十数艘巨大的巨舰停泊在深水区，沉重的跳板已经放下，身着游骑兵军服、背负行囊的士兵们，正排着沉默的长队，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上甲板。军靴敲击着湿漉漉的甲板，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噔、噔”声，汇成一股令人心头发紧的洪流。没有喧哗，没有呼喊，只有军官偶尔低沉简短的命令，被海风撕扯得破碎不堪。
两万将士，两万柄即将刺向帝国东南的利刃，正在无声地登船。
旗舰指挥塔上，炎思衡扶着栏杆，目光穿透迷蒙的海雾，最后望了一眼威灵顿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轮廓。他收回目光，再无半分留恋，声音冷硬如铁，穿透呼啸的风声：
“传令！启航！”
呜！
旗舰“龙骸号”巨大的号角声发出撕裂长空的悲鸣，如同巨兽的咆哮，瞬间压过了港口所有的喧嚣！粗大的缆绳被水手们奋力解开，沉重的铁锚在绞盘的呻吟声中破水而出！
庞大的舰首，缓缓调转方向，坚定地劈开浑浊翻涌的墨绿色海浪，将威灵顿港决绝地抛向身后翻滚的白色航迹之中。
前方，是无尽的大海，是帝国的东南疆域，是代号“龙骑兵”的血色风暴，是深不可测的命运漩涡，是……未知的归途，或是不归的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