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京的雪,下得又密又急,如同漫天撒下的纸钱。
鹅毛般的雪片在呼啸的北风中狂舞,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惊雷的帝国心脏。朱雀大街上残留的混乱印记,甚至某些不显眼的暗褐色污渍,都被这洁白迅速掩埋,仿佛要将昨晚的雷霆留下的所有痕迹,彻底抹去。
丞相府的大门上,交叉贴着盖有刑部与内务府鲜红大印的封条,在风雪中猎猎抖动。
曾经显赫的门庭,此刻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几只寒鸦,掠过覆盖着积雪的屋檐,留下几声不祥的啼鸣。
府邸深处,隐约似乎还有未曾完全熄灭的烟气,混合着一丝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但又被寒风迅速扯碎。
距离丞相府两条街巷之外,一处不起眼的小巷深处。积雪几乎没过了脚踝。
绰罗斯·巴图就像一块被冻僵的顽石,紧紧贴着冰冷刺骨的砖墙。他身上裹着最普通的长安京百姓穿的破旧棉袄,脸上涂抹了灰泥和刻意弄出的冻疮,头发散乱油腻,几乎看不出原本大金勇士的轮廓。只有那双深陷在肮脏眼窝里的眸子,锐利得好像草原的雄鹰,在黑暗中闪烁着惊惶、怨毒的凶光。
他死死盯着丞相府方向那片被风雪笼罩的死寂黑暗,耳朵捕捉着风声中一切细微的异动。那场突如其来的、堪称雷霆万钧的清洗!每一个细节,都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何平完了!他心中的声音在咆哮!
大金埋在帝国心脏最深、最致命的那颗钉子,被蒋毅那个病秧子皇帝,以最暴烈的方式连根拔起!他巴图,这条连接帝国与大金的唯一暗线,此刻暴露在帝国暗卫的天罗地网之下!
恐惧,瞬间噬咬着他的骨髓。他必须走!立刻!马上!赶在帝国暗卫彻底封死长安京所有出口之前!必须将何平覆灭、大金在黑水河谷惨败、苏赫巴尔斯被焚的惊天噩耗,以及帝国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带回盛京!否则……大金危矣!
巴图咬了下舌尖,剧痛压下了翻腾的恐惧。他矮下身,在杂物和积雪掩护下,朝着记忆中一处隐秘的豁口,潜行而去。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积雪深处,力求不发出任何声响。他熟悉长安京的每一条暗巷,如同熟悉草原上狼群出没的小径。
然而,就在他即将拐出这条背街小巷,踏上一条通往城墙方向的石板路时——
“嗖!”
一道带着刺骨杀机的破空声,撕裂了风雪的呜咽!目标直指巴图的后心!
巴图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来自无数次生死搏杀练就的本能反应救了他!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猛地向左侧一扑,一个狼狈却极其有效的翻滚!
“笃!”
一支三棱弩箭,带着死亡气息,狠狠钉入他刚才背靠的砖墙缝隙!箭尾兀自嗡嗡震颤,力道之大,深入砖石近半!
“有埋伏!”巴图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何平才刚死不久,暗卫居然就追到了这里!帝国这台机器的反应速度,快得让他心胆俱寒!
“围住他!尽量抓活的!”一个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在巷子另一头响起。
两道黑影如同从阴影中直接剥离出来,动作快得只在巴图的眼前上留下残影!
他们身着紧窄的劲装,脸上覆盖着只露双眼的特制面罩,正是帝国暗卫中最可怕的“暗牙”!
一人手持淬毒短匕,身法飘忽如鬼魅,直扑巴图咽喉!另一人则沉稳如山,手中沉重的链子锤带着沉闷的呼啸,封锁巴图左右闪避的空间!配合默契,杀招连环!
巴图眼中凶光爆射!生死关头,草原狼的凶性彻底压倒了恐惧!他猛地撕开身上那件碍事的臃肿棉袄,露出精悍身躯和腰间的弯刀!刀光骤然亮起,带着凄厉的尖啸!
“铛!”
火星四溅!弯刀精准无比地格开了刺向咽喉的匕首!巨大的力量震得那使匕的暗卫手臂发麻,身形微微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巴图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诡异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横扫而来的链子锤!沉重的锤头带着恶风擦着他的腰侧掠过,狠狠砸在巷壁的青砖上,碎石飞溅!
“给老子滚开!”巴图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不退反进!借着格挡匕首的反震之力,他猛地拧身踏步,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合身撞向那使锤的暗卫!同时,手中弯刀划出一个刁钻狠辣的弧度,自下而上,撩向对方持锤的手腕!
这一撞一撩,快、狠、诡!完全是以命搏命的草原打法!
那使锤的暗卫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凶悍,仓促间只能侧身卸力,同时回锤格挡撩向手腕的刀光!
“嗤啦!”
刀锋虽被沉重的锤柄格开,但巴图合身撞击的力量何其凶猛!“嘭!”一声闷响,那暗卫被撞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喉头一甜!巴图得势不饶人,弯刀紧接而至,化作一片森冷的刀网,招招不离对方要害!逼得那暗卫一时间只能舞动链锤全力防守,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死!”先前被格退的使匕暗卫再次迅速扑上,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向巴图肋下!
巴图仿佛背后长眼,在刀光链影中猛地一个矮身旋踢!靴尖包裹的精铁狠狠踢中偷袭者的小腿胫骨!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呃啊——!”使匕暗卫惨哼一声,身形顿时失控!巴图眼中寒芒一闪,弯刀如毒龙出洞,没有丝毫犹豫,瞬间抹过对方的咽喉!
噗嗤!滚烫的鲜血在冰冷的雪夜中喷溅出刺目的扇形!那暗卫捂着喷血的脖子,嗬嗬作响,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重重栽倒在雪地里,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老九!”使锤的暗卫目眦欲裂,悲愤的怒吼脱口而出!链子锤带着前所未有的狂暴力量,不顾一切地砸向巴图头颅!要为同伴复仇!
巴图一击得手,凶性更炽!他狞笑着,竟不闪不避,手中弯刀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迎着呼啸而来的锤头,直刺对方心窝!以伤换命!
眼看两败俱伤!
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三道比之前更加凌厉、更加致命的破空尖啸,如同死神的叹息,从巷口上方、左右两侧三个截然不同的刁钻角度,同时射向巴图!时机把握得刚刚好!正是巴图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全身心都扑在眼前对手身上的刹那!
巴图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他狂吼一声,拼尽全力拧身挥刀格挡!弯刀化作一片光幕!
“铛!噗!”
一支弩箭被他劈飞!但另外两支,一支狠狠贯穿了他持刀手臂的肩胛,另一支则深深没入了他大腿外侧!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挥刀的动作瞬间变形!力量骤泄!
“呃!”巴图痛哼一声,动作不可避免地一滞!
就是这一滞!
“嘭!”
那含恨砸来的沉重链子锤,再无阻碍,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巴图仓促抬起格挡的左臂上!
咔嚓!
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声响起!巴图的左小臂瞬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角度!他整个人好像被一头狂奔的巨象撞中,口喷鲜血,像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巷子深处堆积的杂物上!腐朽的木箱被砸得四分五裂!
“哇!”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身下的白雪。左臂和肩腿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他挣扎着想用还能动的右手去摸靴筒里的备用短刃,但眼前已经阵阵发黑。
沉重的脚步声踩着积雪,一步步逼近。那使锤的暗卫,以及另外三名手持强弩的身影,从巷口和两侧墙头跃下,将他死死围在中间。冰冷的弩箭,闪烁着幽蓝的光芒,箭头稳稳对准了他的头颅和心脏。浓烈的杀机,几乎凝固了巷子里的空气。
巴图背靠着冰冷的断壁残垣,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
鲜血从肩头、大腿的伤口汩汩涌出,迅速在雪地上洇开大片刺目的猩红,又在极寒中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晶。他眼中疯狂的凶光如同风中残烛,渐渐被绝望的灰败取代。
完了!彻底完了!乾龙陛下……大金……他仿佛看到了盛京龙椅上那张因震怒而扭曲的脸,看到了大金铁骑在帝国兵锋下土崩瓦解的景象!
“咳……咳咳……”他咳着血沫,染血的牙齿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森白,怨毒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群沉默的帝国猎犬,“高肃卿……蒋毅……好……好手段!老子……栽了!但你们……休想从老子嘴里……撬出半个字!”
他猛地一咬牙!藏在后槽牙里的剧毒蜡丸瞬间被咬碎!辛辣刺鼻的液体混合着血腥味涌入喉咙!这是大金死士最后的尊严!
然而,预料中那迅速蔓延的灼烧和麻痹感并未如期而至!反而是一种诡异的麻木感从咬碎的牙齿处传来!
“呃?!”巴图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无法理解的惊恐!
“想死?”一个平静得如同古井寒潭的声音,在巷口的风雪中响起。
巴图艰难地转动唯一还能动的脖颈,循声望去。
风雪中,一个身影缓缓踱步而来。他并未披甲,只穿着一身看似普通的鸦青色棉袍,外罩一件半旧的棉袄。面容清癯,眼神却深邃锐利得如同能穿透风雪与人心,正是副丞相——不,现在应该称他为丞相的高肃卿!他身后,还跟着两名气息更加晦涩的“暗牙”。
高肃卿的目光落在巴图因惊骇而扭曲的脸上,如同看着一只在陷阱中徒劳挣扎的困兽,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怜悯和冰冷。
“丞相府的书房密室,确实精妙。‘影卫’的调动,也足够隐秘。”高肃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雪的呜咽,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巴图心上,“可惜,从何平第一次用那雪松木匣传递消息给丽妃开始,再到他书房里那能完美复刻枢密院新密文的誊本……他这条暗线,连同你这只负责接收的‘草原之狼’,就已经在陛下的棋盘之上了。”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仿佛能冻结巴图的灵魂:“你以为你的伪装天衣无缝?李记桂花铺的暗卫,盯你那取檀木匣又换成雪松木匣的总管,盯了整整七天。永宁坊那条你自以为隐秘的联络通道,早就在‘谛听’的耳朵里了。咬碎毒牙?呵……‘暗牙’的‘封喉散’滋味如何?是不是觉得半边脸都麻了?放心,死不了,只是让你暂时……安静点。”
巴图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和剧痛,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绝望!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潜伏和联络,在对方眼中,竟如同戏台上的拙劣表演!从那么早……那么早开始,自己这些人就已经是网中之鱼!
“你……”他想嘶吼,想咒骂,想扑上去撕碎眼前这张清癯却如同魔鬼般的脸!但“封喉散”的毒性迅速蔓延,他的喉咙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漏气般的声音。半边身体都失去了知觉,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在飞速流逝。
高肃卿直起身,不再看地上如同烂泥般抽搐的巴图,目光投向风雪弥漫的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战争。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疲惫,却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肃杀:
“丞相府的老鼠,该清干净了。大金的眼睛,该挖掉了。动手。”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阎王的判词。
围在巴图身边的暗卫眼中寒光一闪!没有半分犹豫!
“咻!咻!咻!咻!”
四支特制的破甲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瞬间离弦!箭头闪烁着专门针对护身真气和内甲的幽蓝寒芒,精准无比地钉入了巴图的四肢关节要害!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残破的身体狠狠钉在了冰冷的地面和背后的断壁上!
“呃啊——!”巴图发出不成人形的惨嚎,剧痛瞬间冲垮了毒药带来的麻木!他像一条被钉死在砧板上的鱼,徒劳地扭动着,鲜血如同泉涌,染红了身下的积雪和碎木!
但这还没完!
那使锤的暗卫踏前一步,眼中燃烧着为同伴复仇的火焰!他高高举起手中那柄沾着鲜血的沉重链子锤,锤头在风雪中闪烁着死亡的光芒,带着全身的力量和狂暴的杀意,朝着巴图那颗还在徒劳挣扎的头颅,狠狠砸落!
“大金……万……”巴图最后的嘶吼被淹没在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骨肉碎裂声中!
噗嗤!
红的、白的,混合着碎裂的头骨和毛发,在冰冷的雪地上猛地炸开!如同在洁白的画布上泼洒开一幅残酷到极致的抽象画。巴图那具残破的躯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唯有那双瞪得滚圆、凝固着无尽怨毒与恐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飘落着无尽雪花的天空。
风雪依旧,呜咽着卷过这条弥漫着浓烈血腥的暗巷,迅速将新的尸体和污秽覆盖。高肃卿面无表情地转身,鸦青色的袍角在风雪中翻卷,如同索命的旌旗,无声地汇入长安京深沉的夜色。帝国最深处,属于大金的那只眼睛,被彻底地挖掉了。长安京的暗流,随着巴图头颅的碎裂,暂时平息。但千里之外,被梁子令点燃的鞑靼草原,却彻底化作了焚天的熔炉。
……
鞑靼草原深处,金狼原。
这里是昔日鞑靼王庭所在,水草丰美之地。然而此刻,这片象征着鞑靼荣耀的草原,正被烈焰与死亡彻底吞噬。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低垂天幕,滚滚浓烟好像一条黑龙,在凛冽的寒风中张牙舞爪。
数十座囤积着过冬草料和部分军粮的草料场,此刻都化作了熊熊燃烧的火炬!干燥的草料遇火即燃,火借风势,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爆响,烈焰腾起数十丈高,炽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将方圆数里都变成了无法靠近的炼狱!空气中弥漫着草料焦糊、牲畜油脂被炙烤、以及……皮肉烧焦的混合怪味,令人闻之欲呕。
曾经洁白的牧民帐篷,此刻要么被点燃,化作跳跃的火团;要么被粗暴地掀翻、踏平。惊恐的牛羊马匹失去了束缚,在火光和浓烟中悲鸣着四散狂奔,又被呼啸而过的帝国骑兵毫不留情地用长矛捅死、用马蹄践踏!草原上尸横遍野,倒毙的牲畜和来不及逃走的牧民尸体混杂在一起,被火焰和后续的铁蹄反复蹂躏。
“杀!一个不留!粮草牲畜,全部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