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能!
一股尖锐的、冰寒刺骨的痛楚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眼前仿佛瞬间蒙上了一层血色,恍惚间,又看到了那间破败漏风的茅草屋,看到了母亲那张因常年劳累而过早布满皱纹、却依旧温柔的脸庞。她总是在昏暗的油灯下,一边咳嗽着,一边费力地做着绣活,只为能多换几个铜板,让他能吃上一顿饱饭,能有机会去偷听隔壁老秀才教几个字……
“行儿……要好好活下去……要有出息……” 母亲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抓着他,气息微弱,眼中是无限的不舍与担忧。
母亲从未明确说过“他”是谁,但那话语中蕴含的悲伤与无奈,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年幼的任千行心上。“那个人”——那个他甚至不知道姓名和相貌的、所谓的“生父”,是他童年所有苦难与屈辱的根源,是他内心深处恨之入骨、发誓若有朝一日得知其身份必要其付出代价的对象!
这份恨意,伴随着他对母亲早逝的无尽悲痛,多年来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支撑他在残酷江湖中挣扎求生、拼命向上爬的动力之一。他变得冷硬、变得不择手段,某种程度上,正是为了向那个虚无缥缈却又无处不在的“生父”证明,没有他,他任千行一样可以出人头地,甚至……可以报复!
可现在……月乘风的话,却像是一根毒刺,将他心中这座由恨意筑起的高墙,刺开了一道裂缝。
如果……如果官御天,这个对他恩威并施、严厉苛刻却又委以重任、刚刚“死而复生”让他欣喜若狂的师父……如果他就是那个他恨了十几年、想象中的无情无义的生父……
任千行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而紊乱,脸色在潮红与惨白之间急剧变幻。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要炸开一般,两种截然不同、却都无比强烈的情感如同两条恶龙,在他心中疯狂撕咬、搏杀!
一边,是根植于童年苦难、对“生父”深入骨髓的恨意,混合着对母亲早逝的无尽悲痛与怜惜。这恨意是如此强烈,几乎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另一边,却是对官御天复杂难言的感情。是官御天将他从底层带出,传授他高深武功,给予他权力和地位,让他见识到了武道的广阔与权力的滋味。虽然师父对他要求极为严苛,动辄打骂,但不可否认,没有官御天,就没有今天的任千行。尤其是在官御天“死而复生”后,那份失而复得的庆幸与依赖感,更是悄然滋长。
恨他?还是敬他?弑母的间接仇人?还是授业的恩师?未来的……父亲?
这极致的矛盾,如同冰与火的交织,几乎要将任千行的理智撕裂。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冰冷的触感传来,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想要立刻冲出去,找到官御天,揪着他的衣领质问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可他又无比恐惧知道答案——如果是真的,他该如何自处?是继续怀着这刻骨的恨意,伺机报复?还是……尝试去理解那隐藏在严厉背后的、可能的苦衷与期许?
他不敢想下去。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外,仿佛能穿透重重殿宇,看到那个正在发号施令、威严如岳的身影。那身影,此刻在他眼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与模糊,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张力。
月乘风将任千行脸上那瞬息万变、充满了痛苦挣扎的神色尽收眼底。看着他眼中闪烁的震惊、激动、茫然、渴望、深入骨髓的恨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与脆弱,知道自己投下的这颗石子,已然在对方的心湖中激起了何等剧烈的波澜。他不再多言,从容地重新端起茶杯,凑近唇边,轻轻吹拂着浮叶,悠然品茗,仿佛刚才那段足以颠覆一个人认知与情感世界的话语,真的只是兴之所至的闲谈随笔。
有些提示,无需点透,只需在心田间播下一颗种子,它自会寻着土壤中的养分,悄然生根发芽。至于最终这株幼苗是能长成支撑苍穹的参天大树,还是在风雨中扭曲成伤己伤人的荆棘,那便是个人心性、机缘与后续抉择共同作用的结果了。而牵扯到如此深刻的童年创伤与情感矛盾,这颗种子所带来的生长痛,恐怕会尤为剧烈。
任千行呆立在原地,身形挺拔却微微颤抖,心潮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冰与火的极端情绪在里面激烈冲撞,久久无法平息。月乘风这看似随意、实则意味深长的一番话,如同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通往炼狱与天堂交织的大门,门后光影迷离,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与撕心裂肺的抉择。这让他对自身的来历、对与官御天之间那复杂到极致的关系、对那柄象征着至高力量与宿命的凌霜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而痛苦、且充满了矛盾的思考与联想。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唯有香茗的热气依旧袅袅升腾,氤氲了两人迥异的心思,模糊了现实与过往、恩情与仇恨交织的界限。殿外,隐约传来官御天整顿盟务、发号施令的威严声音,那声音此刻听在任千行耳中,仿佛也带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色彩。新的权力格局正在快速成型,而在这偏殿一隅,一场关乎血脉、仇恨、恩情、权力、人性与未来命运走向的无声风暴,已随着月乘风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语,在任千行的心中猛烈地席卷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