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荣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根本不与这两人纠缠,脚下步伐灵动,利用假山作为掩体,快速向岳飞靠近。
“走!”
她冲到岳飞身边,一把架住他几乎软倒的身体。
岳飞在听到她声音的瞬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那濒临熄灭的斗志仿佛被重新点燃。
他强提一口气,借助荣安的搀扶,踉跄着向前冲去。
那两名刺客紧追不舍。
荣安回头,眼中寒光一闪,将最后几枚“含沙射影”乌芒尽数射出,逼得他们不得不闪避格挡,再次延缓了追击速度。
她架着岳飞,凭借之前追踪时对地形的记忆,专门挑选狭窄、曲折、易于设置障碍的小径穿行,不时推倒松动的石笋、或者利用晾晒的僧袍制造视觉干扰。
身后的喊杀声和追击声渐渐被拉开。
她不敢有丝毫停留,她知道,必须尽快离开相国寺范围,找到更安全的地方藏身和治疗。
她低头看了一眼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的少年,他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顽强地睁着,望着她,里面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以及……那份固执的、“小师妹”的认定。
荣安心中五味杂陈,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咬紧牙关,承受着两人叠加的重量和伤口的剧痛,搀扶着这位未来的民族英雄,一步一步,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隐入了汴京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中。
……
搀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岳飞,荣安凭借着对汴京街巷的熟悉和超越时代的反追踪技巧,在迷宫般的小巷中艰难穿行。她不敢去医馆,也不敢回崇文院或任何可能与她自己身份挂钩的地方。
最终,她找到了一处早已废弃的染坊,里面堆满了破损的瓦缸和腐朽的木架,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染料的刺鼻气味,但这里足够隐蔽,暂时脱离了追兵的范围。
她将岳飞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一堆相对干燥的稻草上,撕下自己尚且干净的里衣下摆,为他进行紧急包扎。他身上的伤口触目惊心,最严重的是左臂的骨折和胸口那一记沉重的掌伤,内腑恐怕也受了震荡。少年在昏迷中仍因剧痛而微微抽搐,但紧抿的嘴唇和眉宇间那股不屈的坚毅,却未曾消散。
处理完伤口,荣安自己也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左肩的伤痛和精神的极度紧绷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短,岳飞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随即目光聚焦在荣安身上,虚弱地动了动嘴唇:“……师……师妹……多谢……”
荣安递过刚才在废弃水缸里找到的、还算干净的凉水,低声道:“别说话,保存体力。”
岳飞依言喝了几口水,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靠在草堆上,望着从破败屋顶缝隙中透进来的、黎明的微光,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三个月前……我还在汤阴老家,为父亲守丧……”
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荣安倾诉:“丧期刚满,于是我便上京来,想祭拜一下师父,也……也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投身行伍,报效国家。”
他的眼神渐渐凝聚起一丝光芒,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憧憬和热血:“我听闻,真定府的宣抚使刘韐刘大人,正在招募‘敢战士’,以抗北虏!刘大人他……”
提到刘韐,岳飞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他见荣安似乎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便强撑着精神,带着敬意介绍起来。
“刘韐刘大人,可是了不得的人物!他出身将门,其父刘惟辅便是西军名将。刘大人自己更是文武双全,早年进士及第,却一心扑在军旅之上。他知兵善战,曾出任熙河路经略使,在西北与西夏人周旋,屡立战功,治军严明,体恤士卒,在边军中威望极高!如今他坐镇定州,总督河北军事,招募‘敢战士’,正是要选拔敢战、能战之勇士,以御强虏!若能投入刘大人麾下,在‘敢战士’中效力,必能……必能实现我驱逐胡虏、恢复河山之志!”
他看着荣安,眼神灼灼,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期望和投身报国的迫切。
然而,他这番热血沸腾的话语,听在荣安耳中,却有些讽刺。
刘韐?真定府?敢战士?
她知道这些。在她的历史知识库里,刘韐确实是北宋末年少数能打的将领之一,而岳飞也确实曾投奔其麾下,在“敢战士”中初露锋芒。
但这又如何呢?这改变不了大局!
刘韐最终也无法挽回北宋覆灭的命运,而岳飞……这位眼前充满理想的少年,他未来的道路,是那般悲壮,他将会成为支撑南宋半壁江山的脊梁,却最终冤死风波亭!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荣安的喉咙,她几乎想要抓住岳飞的肩膀,对他嘶喊:“别去了!没用的!这个大宋已经烂到骨子里了!你知不知道你将来会面临什么?你会被自己人陷害,会被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你的一腔热血,最终只会换来一杯毒酒!不要去送死,不要浪费你的生命!”
可是,当她看到岳飞那双即便身受重伤、依旧燃烧着纯粹信念和希望的眼睛时,那些近乎残酷的话语,却像是被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干涩的:“……是吗……那……很好……”
岳飞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神色间的异常和那未尽之语中的沉重。他脸上的兴奋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困惑和不解。
他忍着剧痛,微微撑起身体,目光直视着荣安,语气带着一种执拗的认真。
“师妹……你……你似乎并不看好?难道你忘了……忘了师父生前的教诲了吗?”
师父的教诲?
荣安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周侗对她而言,真的只是历史书和演义故事里一个符号化的名字,一个“岳飞师父”的头衔,那些具体的教诲、精神,她不是原身又如何得知?
她的沉默和茫然,似乎刺痛了岳飞。
他神色一振,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唤醒这位“小师妹”心中沉睡的某种东西,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信仰般的力量。
“师父他……少年习武,拜入少林,尽得真传,尤擅箭术,臂力可开硬弓!他成年后投身军旅,一心想着驰骋沙场,驱逐辽狗,报效国家!可是……可是这朝廷……重文轻武,奸佞当道,师父空有一身本领和满腔热血,却报国无门,郁郁不得志……”
岳飞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和无比的崇敬:“他后来虽在御拳馆担任‘天’字教师,地位尊崇,却从未忘记初衷!他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在了武学传承上,创立了五步十三枪戳脚、翻子拳、周侗棍等等套路,不是为了争强斗狠,而是为了强国强种,为了让后人能有更强的本领去保家卫国!”
“他收徒极严,首重品行!卢俊义师兄、林冲师兄、史文恭师兄、武松师兄……还有我,师父教导我们的,不仅仅是杀敌的武艺,更是忠义之心,家国之念!”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师父他……他就连唯一的儿子,周云清师兄,也送上了战场!云清师兄他……就在几年前,在西夏的湟州之战中,为掩护主力,身中数箭……力战而亡!”
说到此处,岳飞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但他猛地擦去,眼神变得更加坚毅:“师父老年丧子,悲痛欲绝!可他跟我们说的却是‘云清死得其所!为国捐躯,乃我周家之荣!尔等当以此志,驱逐胡虏,还我河山,方不负男儿一生!’”
他紧紧盯着荣安,仿佛要将这番话刻进她的骨子里:“师妹!师父毕生的信念,他传承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武功,更是这不屈的脊梁,这守护家国的魂!我知道前路艰难,知道朝中多有蠹虫,知道金人凶残!但那又如何?难道因为艰难,就不去做了吗?难道因为可能失败,就放弃抗争了吗?”
“师父教我们武艺,不是让我们苟且偷生,而是让我们在民族危亡之际,有能力挺身而出!哪怕……哪怕最终结局是马革裹尸……但只要这信念不息,这精神不灭,我大宋脊梁,就永远不会折断!”
废弃的染坊内,少年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寂静中回荡,带着血的炽热和泪的咸涩。
黎明的微光终于完全驱散了黑暗,照亮了他苍白却坚毅如磐石的脸庞。
荣安心中充满复杂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感受。
周侗,原本对她而言只是东国历史书上的一个名字。但如今通过岳飞那饱含深情的讲述,一个心怀家国、命运多舛、却将不屈精神传承下去的武学宗师的形象,轰然矗立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