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完这一通,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荣安,踉踉跄跄地朝着后门跑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渐浓的夜色中。
荣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她原本就是找准杨丰疲惫紧张的关键时刻出手的,没想到他的应激竟然反应这么大,还好她出声之前就把旁边的闲杂人等屏蔽了,不然就凭杨丰的这些话,他有可能遭到不幸。
廊道里恢复了寂静,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杨丰那些充满怨恨和鄙夷的话语,如同重锤般敲在她的心上。
“靠着背景吃饭的贵族蛀虫!”
“权力游戏中随意牺牲的棋子!”
“刽子手!”
这些指控,显然是对着原身的身份说的,但此刻,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和……刺痛。
为什么这样?
她一直以来自诩清醒,以现代的灵魂俯瞰这个时代这个荒诞无能的朝代,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以求自保。
她厌恶东国,更加厌恶这个时代的蔡京、警惕童贯、抗拒金人,甚至对天枢也充满戒备。
她觉得自己是独立的,只不过是挣扎求存罢了。
但在杨丰,在这些真正身处底层、被权力碾压的小人物眼中,她身上早已被打上了清晰的烙印——她是权贵集团的一员,是既得利益者,是压迫体系的一部分。无论她内心如何想,她的身份、她所能利用的资源,都决定了她的立场在外人看来,与蔡京、童贯之流并无本质区别。
而且……她竟然感到一丝愤愤不平,悲哀荒凉?
为什么……
而且她之前试图“帮助”杨丰的姿态,在对方看来,是何等的虚伪和可笑!
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缓缓闭上眼睛。
良久,她重新整理思绪,这才意识到,她自己之前的调查,虽然找到了杨丰异常的原因,却完全忽略了身份和立场带来的巨大鸿沟与误解。在这汴京城,在这皇城司,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被牢牢绑定在巨大利益网络上的一个节点。
杨丰的失控,不仅证实了他确实掌握着某些关键证据,很可能与朱勔的罪证,甚至与那“郝账房”有关,更给她敲响了警钟——她与李畴看似“合作”的调查,在不知情者眼中,或许正是权贵集团内部倾轧、杀人灭口的延续!
麻烦大了。
杨丰现在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对包括她在内的所有“权贵”势力都充满了不信任和敌意。他下一步会怎么做?会带着他掌握的证据投向某一方?还是会做出更极端的事情?
无论哪种,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将原本就复杂的局面推向更加不可控的深渊。
她睁开眼,目光中再无之前的犹豫,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她必须立刻找到李畴,将杨丰的真实情况和失控状态告知他。杨丰手中的证据,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更不能让他因此送命。这不仅关乎陈灏的冤案,更可能关系到整个朱勔案,乃至更深层阴谋的走向。
夜色深沉,她快步穿过皇城司空旷的庭院,朝着李畴通常处理公务的廨舍走去。
她知道,与杨丰的这次冲突,彻底打破了她试图保持的距离感,将她更深地拖入了这潭浑水的中心。
她现在不仅要面对外部的明枪暗箭,还要应对内部因身份和立场带来的误解与敌意。
前路,愈发艰难了。
荣安步履匆匆,几乎是撞开了李畴廨舍那扇虚掩的木门。屋内,李畴正伏案疾书,阿修罗依旧如同沉默的石雕,立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从未移动过。
“李畴!”
荣安气息微促。
李畴闻言抬起了头 皱起眉头。
荣安直接将廊道中与杨丰的冲突,以及自己的推断快速而清晰地陈述了一遍。她重点强调了杨丰手中可能掌握着关键证据,以及他此刻极度不信任皇城司、随时可能做出极端举动的危险状态。
李畴搁下笔,静静听完,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指节在紫檀木桌面上无意识敲击的节奏,略微加快了些许。他沉吟着,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光芒闪烁,显然在飞速权衡。
“陈灏……郝账房……”
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眉头微蹙:“杨丰隐忍多年,突然焦虑,必是触碰到了核心,或者……感觉到了致命的威胁。朱汝楫的死,是催化。”
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那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
“不好!”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而冷厉:“杨丰有危!”
荣安心头一跳:“您你的意思是……?”
“他若真掌握了关键证据,无论他投向哪一方,或者试图公之于众,对某些人来说,都是必须清除的隐患!”
李畴语速极快:“之前不动他,或许是觉得他无足轻重,或许是还没找到他藏匿的东西。但现在,他被你点破,情绪失控,很可能已经引起了暗处眼睛的注意!那些人,绝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霍然起身,不再有丝毫犹豫,转向角落阴影:“阿修罗!”
阿修罗瞬间上前一步。
“立刻去师父处,取紫檀令符!”
李畴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要快!就说有紧急情况,需即刻搜查杨丰居所及可能藏身之处,并实施保护性拘传!师父若问,便说是我的判断,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皇城司勾当公事的紫檀木令符,荣安知道,这是皇城司内部执行重大或紧急任务时,需要出示的最高级别信物之一。不同于普通的铜牌或纸面文书,这紫檀木令符代表着上级的亲命,具有极大的权限,可以调动一定数量的皇城司精锐力量,在必要时甚至拥有一定的临机决断之权。
皇城司行事虽密,但涉及搜查官员居所、拘传本司人员等敏感行动,必须有正式的令符为依据,否则便是违规,后患无穷。李畴此刻让阿修罗去取此令,显然是预见到了行动的紧迫性和可能遇到的阻力。
阿修罗没有任何废话,只是重重一点头,身形一晃,便已如鬼魅般穿窗而出,融入夜色,其速度之快,远超常人想象。
李畴看着阿修罗消失的方向,脸色凝重如水,他转向荣安,沉声道:“我们也准备行动。希望……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