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打草(1 / 2)

李畴的警告如同给荣安躁动的心泼下了一盆冰水,让她彻底冷静下来。她按照李畴的安排,表面上依旧忙碌于对朱勔党羽的“调查”,但方向刻意偏向了那些无关痛痒、或者早已被其他势力搜刮过数遍的明面产业和边缘人物,做出了一副急于求成却能力有限、四处碰壁的样子。

这番表演,既是为了迷惑可能暗中监视她的眼睛,也是为了给自己腾出空间和精力,去完成一件更重要的事——亲自核实李畴的判断,弄清杨丰真正的底细和意图。

她并非不信任李畴,而是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她不能将自身的安危完全寄托于任何人的判断之上,哪怕这个人是目前看来可以有限合作的李畴。

杨丰这条线,她必须亲自摸清。

然而,调查杨丰,远比调查朱汝楫要困难得多。朱汝楫张扬跋扈,破绽百出。而杨丰在皇城司内多年,谨小慎微,几乎不留任何把柄。公开的档案记录清白无误,人际交往简单到近乎孤僻,经济状况也毫无异常。

他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表面上激不起任何涟漪。

但荣安相信自己的观察,也相信李畴的判断。

杨丰近期的焦虑绝非空穴来风。她决定换一个思路,不再盯着杨丰本人,而是去追溯他的过去,寻找可能引发他当下异常行为的根源。

她利用皇城司干当官的权限,调阅了杨丰进入皇城司之前的所有履历档案,以及与他同期入职、可能有过交集的人员名单。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如同在沙漠中筛找金沙。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堆积如山的陈旧卷宗和人事记录中,一个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陈灏。

陈灏,与杨丰同年通过科举,同榜进士,曾一同在国子监就读,档案记载二人“相交莫逆”。

陈灏中进士后,被授予御史台监察御史里行的官职,性格刚直,以敢于谏言着称。

关键点在于,陈灏于去年,也就是方腊起义爆发前夕,曾上书弹劾朱勔在东南“贡奉扰民,蠹政害稼”,言辞激烈。然而,这份奏疏如同石沉大海,非但没有动得朱勔分毫,陈灏本人反而在不久后,因一桩微不足道的“失仪”小事被御史台同僚弹劾,最终被下放大理寺狱。档案记载,陈灏在狱中“郁郁成疾”,不到一月,便“病故”于狱中。

一个刚直敢言的年轻御史,因为弹劾朱勔而迅速被构陷下狱,并“病故”……这其中的关联,不言而喻。

荣安的心脏微微收紧。她似乎触摸到了杨丰焦虑的根源。

她继续深挖,试图找到杨丰与陈灏案的直接关联。但官面文书上干干净净,杨丰在陈灏下狱后,并未有任何明显的营救举动,甚至在其“病故”后,也未见有吊唁或抚恤的记录,冷漠得近乎异常。

但这反而更让荣安起疑。

以两人“相交莫逆”的关系,杨丰的反应太过平静,平静得不符合常理。这种平静,更像是一种极致的压抑和伪装。

她开始留意杨丰近期的行踪细节。通过旁敲侧击地从其他同僚口中套话,以及利用皇城司内部低阶吏员的消息网络,她捕捉到一些零碎的信息。

杨丰近几个月,曾数次在下值后,独自一人前往城西的一家小酒馆买醉,那家酒馆距离陈灏生前租赁的一处陋巷小屋不远。还有吏员提及,曾在档案库见过杨丰偷偷翻阅去年关于陈灏弹劾朱勔以及后续被弹劾的原始卷宗副本,按皇城司内部规定,此类已结案卷宗不得随意调阅。

这些线索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可能性,杨丰从未忘记挚友之死,他一直在暗中调查陈灏案的真相,收集证据!而他近期的焦虑,很可能与他调查取得了某种关键进展,或者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有关。

朱汝楫的死,无疑加剧了这种恐惧——他害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被灭口的目标,使得陈灏沉冤难雪。

这个推断让荣安的心情变得复杂。如果杨丰真是为了替挚友翻案而冒险,那他并非李畴所言的“毒蛇”,而是一个背负着秘密、在恐惧与信念中挣扎的可怜人。

她决定冒险,与杨丰进行一次正面接触。

她需要确认自己的判断,也需要知道杨丰究竟掌握了什么,这或许对厘清朱勔案的全局有所帮助。

这日下值后,荣安没有立刻离开,她算准了时间,在通往皇城司后门那条僻静的廊道里,“偶遇”了正准备独自离去的杨丰。

“杨兄,留步。”

她出声唤道。

杨丰身体明显一僵,缓缓转过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惊疑。

他眼神一变,看着荣安有鄙夷,有应付,声音却有些干涩:“荣干当,有事?”

廊道里光线昏暗,只有远处灯笼透来的微弱光芒。

荣安走近几步,能清晰地看到杨丰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以及他微微颤抖的手指。

她眼神平和,紧紧锁定着他:“无事,只是见杨兄近日似乎心神不宁,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你我同僚一场,若有需要帮忙之处,但说无妨。”

杨丰猛地抬头,眼中一怔,皱起眉来,随即被一种强烈的戒备取代:“不劳荣干当费心!在下……一切安好!”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与荣安拉开距离。

“安好?”

荣安轻轻重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杨兄,有些事,一个人扛着,太累了。比如……陈灏御史的冤情。”

她直接开门见山!

“你!”

杨丰瞳孔骤缩,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几乎要跳起来,声音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尖利:“你胡说什么!陈灏他是罪有应得!与我何干!”

他这过激的反应,几乎等于不打自招。

难得老练的皇城司干当官竟然有如此沉不住气的时候。

荣安心中已然确定,她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真诚:“杨兄,不必惊慌。我并无恶意。陈御史刚正不阿,因言获罪,天下有识之士谁不扼腕?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找到了什么,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或许……我能帮上忙。”

然而,她的“善意”并未换来杨丰的信任,反而像是点燃了他心中积压已久的恐惧、委屈和愤怒。他死死盯着荣安,那双平日里总是低垂躲闪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充满了讥讽与怨恨。

“帮忙?哈哈哈哈……”

杨丰忽然发出一阵低沉而悲凉的笑声,在这空旷的廊道里显得格外刺耳:“你?一个依附权贵苟延残喘的人,你来帮我?帮陈灏翻案?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上前一步,不再后退,尽管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话语却像刀子一样锋利:“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这些靠着祖荫、靠着裙带关系爬上来的蛀虫!你们懂得什么是公道?什么是冤屈?在你们眼里,我们这些寒窗苦读、挣扎求存的小人物,不过是蝼蚁!是你们权力游戏中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陈灏他傻!他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凭着几句真话,就能撼动你们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结果呢?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连个替他喊冤的人都没有!”

杨丰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恨意:“你现在跑来假惺惺地说要帮忙?是想套出我手里那点可能威胁到你们的东西,然后像弄死朱汝楫一样弄死我吗?啊?”

“我告诉你!休想!”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他脸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我就算死!也要把东西送出去!绝不会让它落到你们这些刽子手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