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挥挥手,似乎注意力又回到了他的画作上,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荣安怀着满腹的疑虑和不安,跟着另一个小太监,退出了睿思殿,转向后宫深处太后所居的慈明殿。
越往里走,宫廷的气息越发浓郁,也更加静谧。
然而,当引路太监推开慈明殿偏殿的一扇朱门时,里面传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清静佛号或老人家的暮气,而是一阵悠扬的丝竹声和隐约的欢声笑语!
荣安脚步一顿,愕然抬头。
只见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并非正式接见的厅堂,而是一处布置得极为精致舒适的暖阁。上首软榻上,坐着一位身着绛紫色宫装、头戴珠翠、面容慈祥却眼神清亮的老妇人,正是当朝太后。而下方,竟或坐或站了十数位年轻男女!
这些男女个个衣着光鲜,气质不凡。男子多是锦衣华服,头戴玉冠,手持折扇,显得风流倜傥,女子则云鬓花颜,裙裾飘飘,环佩叮当,皆是精心打扮过的模样。
他们三五成群,低声谈笑,或欣赏着殿内摆放的珍玩,或听着角落乐师演奏的轻柔乐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暖香和点心甜腻的气息。
这哪里是太后清修之所,分明是一场小型的、极其私密的贵族沙龙聚会!
荣安的突然闯入,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些谈笑声戛然而止。
十几双眼睛,带着好奇、打量、惊讶、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聚焦在她那一身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皇城司的深色劲装之上。
荣安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她完全不认识这些人!
从他们的衣着气质来看,无疑是汴京最顶级的勋贵子弟或宗室子女。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飞快扫过,试图寻找一丝熟悉或安全的气息。然后,她的视线猛地定格在了一个角落。
阿六!
他竟然也在!
他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袍,独自一人靠在一根柱子旁,仿佛与周围欢快轻松的氛围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似乎早就到了,正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直到荣安进来,他的目光才转过来,与她对上。
荣安用眼神急切地询问:“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情况?”
阿六的眼神深邃难辨,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随即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前方,仿佛与她毫不相识。
就在这时,上首的太后看到了荣安,脸上顿时露出真切的笑容,显得十分高兴:“哎呀,是荣安来了!快过来,快过来让哀家瞧瞧!可是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太后的热情招呼,以及荣安与阿六之间那短暂却无法完全隐藏的眼神交汇,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公子贵女的好奇心。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悄然蔓延开来。
“去了皇城司还得个‘血罗刹’名号?……”
“听说刚立了功,擒了方腊……”
“她怎么会来这里?”
“她跟李六郎……好像……”
“啧,皇城司的鹰犬,煞风景……”
各种探究的、好奇的、不屑的、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荣安身上。她瞬间成为了整个暖阁的焦点。
太后仿佛浑然不觉下方的暗流涌动,依旧笑着向她招手:“好孩子,愣着做什么,上前来坐。哀家这儿今日热闹,都是些年轻孩子,你也来一起说说话,松快松快。”
荣安只觉得如芒在背,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
她硬着头皮,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走向太后榻前。
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太后的用意?皇帝的暗示?阿六的沉默?还有这群突然出现的贵族子弟……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慈明殿的暖阁,似乎比皇城司的刑房更加让她感到不安和凶险。
她仿佛踏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用锦绣和香风包裹着的新局。
她硬着头皮依言上前,在太后榻前的绣墩上小心坐下,身体微微紧绷。
太后十分自然地拉起她的手,那双养尊处优、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温暖而柔软,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眼神慈爱得如同一位寻常人家关心外孙女的老祖母。
“好孩子,在皇城司那些地方,日子过得怎么样?哀家瞧着,像是清减了些。整日里打打杀杀、风吹日晒的,很辛苦吧?”
太后的语气充满了真切的关怀,仿佛皇城司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
荣安不是原身,对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昵的关怀毫无准备,更摸不清太后与原身真实的关系到底有多深厚。
她只能垂下眼睑,干笑着,硬着头皮应付:“回太后的话,卑职……还好,多谢太后挂心。为朝廷办事,不敢言辛苦。”
“哎呦,瞧这孩子,多懂事。”
太后似乎更满意了,笑着对左右看了一眼,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语气,却又足以让附近竖着耳朵听的人听见:“哀家还听说,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擒住了那个祸乱东南的魔头?可真真是了不得!巾帼不让须眉!真是给咱们……嗯,给哀家长脸了!”
她话锋微妙地一转,笑容里掺入了一丝别样的意味,声音更轻却更清晰:“呵呵,这下子,可是打了好些人的脸呢。叫他们平日里总说些不着调的闲话。”
这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太后说得轻描淡写,但其含义却瞬间在暖阁里激起了更明显的涟漪。
荣安感到背后那些目光骤然变得更加锐利和复杂。她不敢抬头,但敏锐的感知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些情绪的变化。
她能感觉到几道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嫉妒,或许是因为太后的格外青睐,或许是因为她竟能立下这等“奇功”。
她能感觉到一些目光带着愤恨,太后那句“打了好些人的脸”,显然是意有所指,可能她的成功,真的损害了某些家族或势力的利益或颜面。
她能感觉到更多的目光是赤裸裸的鄙视。
一个女子,混迹于皇城司那等血腥污秽之地,与刽子手、密探为伍,即便立功,在这些自诩高贵的千金小姐看来,也是自甘堕落、有失体统的行为,上不得台面。
而在这诸多负面情绪中,似乎又隐隐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敢表露的羡慕,羡慕她似乎能挣脱这深闺绣户的束缚,去做一些她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哪怕那事情在她们看来是“不入流”的。
荣安如坐针毡,太后的“慈爱”仿佛成了一种温柔的刑罚。她只能将头垂得更低,声音愈发恭敬谨慎:“太后谬赞了,卑职惶恐。全赖陛下洪福、上官指挥得当,卑职只是侥幸,万万不敢居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