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在她左侧,阿六稍后一步,三人沉默地穿行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
这就是她曾痛恨东国的原因之一。
荣安脑海里回荡着方腊的话语,那些被朱勔爪牙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那些被迫砍掉祖传漆树还要缴纳漆税的农人。她想起自己穿越前在米国受训时研究的各国历史,朝代的更替总是始于这样的时刻,当权者视民如草芥,民则视权如寇仇。
雨水顺着她的笠帽边缘滴落,在泥地上溅起微小水花。她抬眼望去,远处山坡上几个农人正冒雨耕作,佝偻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显得格外渺小。这就是大宋的子民,创造了世上最繁华文明的百姓,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而那些王公贵族,在汴京的琼楼玉宇中,享受着民脂民膏堆砌的奢靡生活。
这个社会烂透了。
方腊说得一点没错。
“晏……师父他们究竟去哪了?”
荣安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雨。
阿六与阿修罗交换了一个眼神。
阿六顿了顿:“这不是你该多问的。”
“多问?”
荣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用人的时候呼来喝去,现在我随便一句就是多问?”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
阿修罗在一旁看了看荣安,又看了看阿六:“阿安,慎言。皇城司职责是护卫官家安危,查办谋逆,不是...”
“不是为民请命?”
荣安打断他,目光如刀:“那我问你,朱勔那些人呢?漆税案呢?那些被逼得卖儿卖女的百姓呢?朝廷打算怎么做?”
阿六没说话,雨水顺着他的斗笠流成细小的瀑布。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你想知道什么!”
“你不是早就知道朝廷会派安抚使巡视,下发诏书斥责地方官员吗?”
“或许会减免部分赋税……但朱勔是官家眼前的红人,花石纲深受圣心喜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他的声音几乎融入了雨声中。
荣安冷笑一声。
这答案毫不意外。
原来朝廷总是如此处理。先安抚,再拖延,最后不了了之。派去的官员收受好处,回报说“民情已安”,上奏的折子被有意压下,偶尔有几个正直的官员上书弹劾,反而被调任偏远之地。
“所以最后什么都不会改变,朱勔还是那个朱勔,花石纲还是会继续运送,漆税还是会逼死百姓,直到.……”
荣安没有说下去,但每个人都明白她的未尽之言。
直到有人揭竿而起,血流成河。
阿六低头看着泥泞的地面:“荣安,你我都是皇城司的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忠君之事?”
荣安的声音突然提高:“忠君就是眼看着百姓被逼反而无动于衷?忠君就是为那些蛀虫保驾护航?”
她摇了摇头:“我总算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原身会成为多重间谍了。
因为这个国家快完了,从根子里烂透了!
“烂透了!”
阿修罗猛地抓住她的手臂:“阿安!你今日言语太过失常了!”
荣安甩开他的手,冷笑道:“失常?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们看不见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方腊能聚众数百,明日就能聚众数万!等到烽火四起之时,你们还以为皇城司这几个人能保住大宋江山吗?”
三人站在雨中,气氛凝重得几乎凝固了雨滴。
阿六定定看着荣安,半晌:“先回汴京。”
……
荣安沉默不语,脑海中却波涛汹涌。
原身为何会成为多重间谍?
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当一个国家的统治已经失去道义,有良知的人自然会寻找别的出路。
回汴京的路很远,又逢暴雨,三人只能先到皇城司在苏州的临时驻地暂且歇息休整。
皇城司的办事察子早已经整理了一些案卷。
荣安接过一卷展开,越看心越冷。
正税之外,还有各种名目的附加税,附加税之外,还有“应急征”,应急征之外,还有官员“劝捐”。
而朱勔的花石纲,更是随意征用民夫,不给分文报酬。
“这些..…”
荣安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怒火:“朝廷知道吗?”
阿六反问:“你说呢?奏折如雪片般飞往汴京,却石沉大海。偶尔有御史下来查访,也被地方官员蒙蔽。朱勔每年送往京中的不止是花石,还有无数金银珠宝,打通了所有关节。”
“更有甚者……”
阿六压低声音:“我早就查到朱勔手下已经抓了十几个带头反对漆税的百姓,秘密关押,准备安上个‘谋逆’的罪名处决。这其中就有方腊的兄长。”
荣安猛地抬头:“什么时候处决?”
“三日后,秘密进行。”
阿六又道:“皇城司不该插手地方事务……”
皇城司向来只对皇帝直接负责,主要任务是查办谋逆大案,维护皇权,很少插手地方事务。
“我在查案时,遇到一位老者。他告诉我,去年有京官秘密来访,收集朱勔罪证,但回京后不久就暴病身亡。老者说,那官员临死前托人带出一句话——”
“什么话?”
荣安问。
“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朱勔不过一爪牙,真正的问题在……”
阿六没继续往下说了。
室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问题出在皇帝身上。
荣安突然理解了原身的选择。当一个系统的腐败已经深入骨髓,从最高统治者开始烂掉时,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彻底背叛。原主选择了后者,成为了多重间谍,既为皇城司工作,也为其他势力效力,或许是为了自保,或许是为了……寻找一条出路。
三人面面相觑。
皇城司的权力虽大,但直接干预地方事务仍属越权,更何况涉及朱勔这样的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