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语焉不详的“采办”和巨大的损耗。
证明漆木被偷运、夹带的具体船单、接收人、最终去向,现有的船单漏洞百出,但指向最终接收点花石纲船队的直接证据为零。
证明巨额税款和生漆差额被贪墨的具体账目和资金流向,所有账目都被“损耗”这个大箩筐完美地掩盖了。
做假账的人手法老练,账面“平”得可怕。贪墨的银子进了谁的腰包?没有银钱往来的直接记录!
关键证人的口供,漆农是被掠夺的直接受害者,但他们敢指证官府和朱勔吗?
王舜跑了。
董云?
基层胥吏为了自保,会开口吗?
她手中现有的,只有一堆充满矛盾、漏洞百出、指向巨大黑幕却无法形成闭环的“问题账目”。
这些只能证明管理混乱、损耗异常,最多让几个底层胥吏顶罪,却伤不到朱勔、董云这些真正的大鱼分毫!
甚至可能被他们反咬一口,说她查账不力、诬陷上官!
“呼……”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胸中那股因洞悉真相而燃起的火焰,被冰冷的现实浇得只剩下呛人的青烟。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和眩晕。
她推开眼前令人窒息的卷宗,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昏暗污浊的户房。
刺目的天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她没有理会守在门口、面露担忧的阿修罗,也没有去看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阴影中、目光深沉的阿六。
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她跳出这污浊泥潭、俯瞰全局的地方。
……
荣安默默地、独自一人,朝着青溪县城内地势最高的地方——一座废弃的烽火台走去。
台阶陡峭,布满青苔。
她一步一步,沉默地向上攀登。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山风吹拂着她沾满灰尘的衣袍。
终于,她登上了烽火台的顶端。
视野骤然开阔!
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如同凝固的波涛,将青溪县城温柔地环抱其中。山脚下,星罗棋布的村落点缀在碧绿的田野之间,蜿蜒的溪流如同闪亮的银带穿城而过。更远处,官道如同灰白的细线,延伸向睦州、杭州的方向。
好一幅宁静祥和的江南山水画卷。
然而,在她的眼中,这幅画卷却被脑海中那狰狞的脉络无情地覆盖、撕裂!
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一寸寸掠过脚下的土地。
东北方向,山坳深处。
那里应该是官办漆园之一?登记册上写着“卧龙坳官漆园”。此刻看去,那片山林显得异常稀疏,与周围茂密的植被形成鲜明对比。是过度砍伐?还是登记不实的证据?
西南方向,沿溪村落。
这些村落周边,本应是郁郁葱葱的民间漆园。但此刻,许多靠近村落的山坡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和稀疏的新苗。强征的伤痕,触目惊心!
贯穿县城的新安江。
这条平静的河流,是生漆和漆木运输的主要通道。
她仿佛能看到,一条条满载着生漆桶的船只,在胥吏的押送下驶向睦州。而在这些船只的底层,或者伪装成普通木料的船队中,偷运着价值更高的粗大漆木!溪流两岸的码头,是否还残留着匆忙装卸的痕迹?
通往睦州的官道。
陆路运输同样存在。
那些记录中“翻车”、“失火”导致整批生漆“损耗”的地点,是否就在某段险峻的山路旁?是意外,还是人为制造的“损耗”以掩盖偷运或贪墨?
县衙方向。
那座代表着权力和秩序的建筑物,在她眼中,此刻却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毒瘤。无数的罪恶指令和虚假文书,从这里发出,吞噬着这片土地的血肉。
脉络!
无比清晰的脉络!
从朱勔在汴京的贪婪,到董云在州府的督办,到王舜、陈光在县衙的执行,再到胥吏在漆园和码头的具体操作,最后落到无数漆农被砍倒的漆树和流干的血泪!
这条脉络如同一条隐形的、剧毒的锁链,贯穿了青溪的山川河流、城镇村落!
……
荣安站在高高的烽火台上,山风吹动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她的眼神锐利如刀,穿透了表面的宁静,直抵这片土地最深沉的伤痛和罪恶。她看到了整个漆税黑幕的骨架,看到了它如何依附在青溪的山水之间,如同蚀骨之疽。
然而,再清晰的脉络,在冰冷的现实面前,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荣安看到了“是什么”,也大致推演出了“为什么”和“怎么做”。
但是,证明“是谁”和“具体如何做”的铁证呢?
那能钉死朱勔、董云等人,将他们拖下深渊的、无可辩驳的实证在哪里?
是那些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漆园登记册?
是那些用“损耗”二字就能轻松抹去巨额差额的账本?是那些指向不明的运输船单?还是那些早已不知所踪的强征令和补偿记录?
这些远远不够!
这些只能引起怀疑,却无法形成致命的指控。对手太狡猾,首尾处理得太“干净”。
王舜的逃跑,更是掐断了一条可能通向核心的关键线索。
荣安此刻就像一个站在山顶的了望者,清晰地看到了敌军布下的天罗地网,却发现自己手中连一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更遑论撕破这张巨网的力量。
证据……她需要一把能劈开这重重迷雾、直抵核心的利刃!
这把利刃,究竟藏在这青溪县城的哪个角落?
在那些噤若寒蝉的漆农手中?在某个良心未泯的胥吏心底?
还是在那个逃跑的县尉王舜带走的秘密里?
烽火台上的风,似乎更冷了。
她俯瞰着这片被无形锁链束缚的土地,眼神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却也沉淀着沉重的阴霾。
突然,她脑中闪过一个多次出现在县衙户簿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