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户房,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灰尘和墨汁混合的腐朽气味。堆积如山的卷宗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只留下狭窄的过道。
荣安再一次进到了这里,她上次来有王舜的遮掩,或许还有什么关键信息被她遗漏了……
她拒绝了阿修罗笨拙的帮助和阿六沉默的注视,将自己埋进了这片由泛黄纸张构成的、散发着霉味的海洋里。
“近五年所有与漆税、漆园、生漆采买、运输、损耗、库藏、账目相关的卷宗、账册、契约、往来文书……”
负责看守的老书吏被她那冰冷决绝的气势所慑,战战兢兢地将积满灰尘的木箱、竹筐、卷轴一摞摞搬到她指定的角落。
她指尖划过粗糙的纸张,逐页翻阅,目光锐利如鹰隼,捕捉着每一个可能与“漆”相关的字眼。
漆税簿册、漆园登记、生漆采买契约、运输船单、库藏损耗记录、往来公文、甚至夹杂在其中的私人信件草稿……
时间在昏暗的光线中无声流淌。
荣安仿佛不知疲倦,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跳跃的数字、模糊的墨迹、格式化的公文套语以及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她的大脑高速运转,如同一台精密的仪器,不断地录入、比对、筛选、关联。
果然……
之前王舜那家伙也在蒙蔽她!
她这次翻到了漆园登记册。册上显示青溪县境内,官办漆园三处,民间承佃漆园大小共一百二十七处。登记在册的漆树数量庞大,但记录混乱,涂改痕迹明显,新老册子对不上号。
漆税簿册,按制,漆税按漆园大小、漆树株数及预估产量征收实物生漆或折色银钱。簿册上记录的历年应收税额,表面看似乎平稳,甚至略有增长。但荣安敏锐地发现,税额的增长幅度,与登记漆园数量和漆树株数的“增长”幅度完全不成比例!
更像是一种人为的、刻板的“增长”。而实际入库的生漆数量和折算银钱,与应收税额之间,存在巨大的、无法解释的差额!这些差额,被笼统地归咎于“损耗”、“天灾”、“虫害”、“运输折损”。
生漆采买契约,应奉局派驻机构会定期向民间漆园采购生漆,用于本地官用或上缴。
契约数量稀少得可疑!
价格更是低得离谱,远低于市价。采购方署名混乱,有时是县衙工房,有时是“睦州官库采办处”,有时甚至只有一个模糊的“奉上命”印章。
还有运输船单、路引。运出生漆的船单和路引记录更是漏洞百出。同一批生漆,在不同的文书上标注的目的地不同,数量对不上,承运人信息模糊或重复。
大量记录显示生漆运往睦州库,但睦州库的入库记录却显示接收量远低于运出量!
那差额巨大的生漆,去了哪里?
至于损耗记录……
“损耗”成了万能的遮羞布。虫害、霉变、失火、翻船……理由五花八门,但都缺乏详细的勘验记录和责任人追责。损耗比例高得惊人,动辄三成、五成,甚至整批“消失”。
往来公文只有夹杂在其中的一些公文碎片,睦州发来的催缴公文,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县衙向上级解释“损耗”的呈文,语气一次比一次卑微和推诿。还有几份模糊提及“应奉急用”、“工期催逼”、“不得延误”的字样,落款处常有一个模糊的“勔”字花押!
……
几天几夜,荣安几乎不眠不休。
她眼中布满血丝,手指被粗糙的纸边划破,沾染上暗红的墨迹和灰尘。她面前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推算、疑问、人名、地名、时间线。
一个庞大而扭曲的轮廓,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型。
前因。
花石纲的需求。朱勔的应奉局为满足官家修建艮岳的奢靡需求,疯狂搜刮东南奇石巨木。巨石的运输需要极其坚固、耐腐蚀的大型木料作为底座和框架。
漆木的价值。青溪县盛产的漆树,其木材漆木坚硬、致密、耐水耐腐,纹理美观,正是制作这些承重底座和精美框架的绝佳材料!
其价值远超生漆本身!
利益的驱动。巨大的需求催生巨大的利益。漆木,而非生漆,成了真正被觊觎的目标。生漆只是副产品,甚至成了掩盖真实目的的烟雾弹。
漆税黑幕的核心逻辑。
地方官吏,如已调走的赵拚、现任的张徽言、以及他们下辖的县官如王舜、陈光与朱勔爪牙董云这类走马公事很可能都有勾结,利用漆税征收体系作为掩护。
他们在登记册上做手脚,少报、漏报实际漆园面积和漆树株数,制造“合法”的低税源假象。
以征收“漆税”或“官家采办”为名,强行征用漆农的成材漆树砍伐取木,支付的补偿远低于市场价值,甚至强行摊派“贡献”。这实质上是对漆农财产的掠夺!
将强征来的漆木价值,通过复杂的账目操作,虚高生漆损耗、伪造采购契约低价买入、虚报运输损失等,最终大部分流入朱勔应奉局系统以及经手官吏的私囊。
表面上的“漆税”账目,只是掩盖这场大规模掠夺的遮羞布!应收的漆税大部分被中饱私囊或用于填补强征漆木造成的窟窿,真正上缴国库的寥寥无几。
至于运输也有猫腻。他们利用官方运输渠道像运往睦州库的生漆船,夹带或干脆整船偷运珍贵的漆木。目的地根本不是睦州库,而是直接运往杭州或运河节点,供给花石纲船队。船单造假、目的地造假、损耗造假,环环相扣。
所有无法掩盖的差额,被强征漆木造成的实际生漆减产、被贪墨的税款、被偷运的漆木等等统统被归入“损耗”。虫害、天灾、翻船……这些理由成了吞噬巨额财富和民脂民膏的无底黑洞。负责勘验的胥吏自然也是利益链条上的一环。
脉络渐渐清晰。
涉及的官员。
首先就是朱勔及其应奉局核心成员。他们是需求的源头,利益的最终攫取者,也是整个链条的保护伞。
然后是州府级官员。
前任睦州知州赵拚调任时间点可疑,在花石纲需求激增时调走?是参与后脱身,还是被排挤?他在任期间,睦州库接收生漆的记录与青溪运出记录的巨大差额,他难辞其咎。
现任睦州知州张徽言,弃城而逃的懦夫,但他在任期间,催缴公文异常严厉,可能是在朱勔压力下变本加厉地压榨地方以满足花石纲需求。
两浙路走马承受公事董云,他是朱勔在地方的眼线和爪牙!负责巡查、督办花石纲相关事宜。他亲自到青溪误导荣安,阻止深查,其身份昭然若揭!他是连接顶层与地方执行层的关键枢纽。
还有基层的青溪县!
县令陈光、县尉王舜,是具体执行者。负责漆园登记、漆税征收、生漆采买、运输安排等具体事务。王舜在关键时刻辞官,极可能是预感大祸临头,卷款潜逃或避祸!他经手的账目是黑幕的核心证据之一。
而县令陈光是朱勔和董云派来收拾烂摊子、控制局面、甚至是销毁证据的人?还是被推出来顶雷的倒霉蛋?
还有胥吏阶层。这些具体经办文书、勘验损耗的底层人员。大部分可能是被胁迫或利益收买的小角色,但如户房老吏、负责损耗勘验的特定胥吏,必然是知情者和参与者。
杨丰的身份在这里变得微妙——他到底是董云安插在基层监督执行的“监工”,还是本身就是负责具体黑账操作的“账房”?还是其他什么身份?
杨丰作为皇城司干当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极不正常。一般一个工作,是不会前后连派两个负责人的,就算童贯不信任荣安,那么杨丰他的任务表面也是漆税?不,一定实则是花石纲相关,因为花石纲牵扯更大,漆税不过只是个导火索!
那么,皇城司的高层……
荣安眯了眯眼,她是知道其中定有利益相关者,会是那个晏执礼吗?阿六的立场又是什么?他放任方腊,是否与东南这摊巨大的黑幕有关?
脉络渐渐清晰,如同黑暗森林中浮现出的、由无数罪恶藤蔓纠缠而成的狰狞巨树,每一根枝条都吸吮着青溪百姓的血汗,支撑着汴京艮岳的奢华和朱勔一党的滔天权势!
……
荣安猛地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没有半分拨云见日的欣喜,只有一片冰冷的焦灼和沉重的无力感。
证据呢?
她勾勒出的,是基于碎片信息拼凑出的逻辑链条和合理推测,是冰山浮出水面的恐怖轮廓。
但要让这轮廓成为能砸死朱勔、董云、杨丰这些蛀虫的铁证,她需要的是。
证明强征漆木的具体指令、清单、补偿记录或缺失记录。
这些核心罪证,在官方卷宗里根本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