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放他们走!”
方腊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虎啸,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谁再敢妄动刀兵,休怪我军法无情!”
围堵的士兵们面面相觑,最终在方腊凌厉的目光逼视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开,让出了一条通往洞口的狭窄通道。
阿六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迅速上前,一把将荣安拽过。荣安踉跄了一下,深深看了一眼高台上的方腊,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带着复杂歉意的眼神。
她没有再说什么,任由阿六拉着,在阿修罗、文叔等人的护卫下,快速穿过让开的人群,朝着洞口的光亮疾步而去。
就在即将踏入洞外风雨的刹那,一直沉默的阿六,脚步微微一顿。
他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却清晰地送入洞中,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
“此地……不宜久留。”
这句话没头没尾,却让荣安一怔,忍不住侧头看向阿六冰冷的侧脸。
她心中满是疑惑。
这个之前为了大局不惜引爆码头、视人命如草芥的家伙,怎么转性了?竟然会提醒敌人?这不合他的风格!
阿六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依旧没有给她一个眼神,只是目视前方滂沱的雨幕,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音调,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师父要来了。你漆税……查得如何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拉着荣安一步踏入风雨,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帘之中。
师父?!
荣安心中重重一顿,随即警铃大作。
师父是谁?能被阿六称为师父的人,该是何等恐怖的存在?她猛地想起阿六那诡异莫测的身手,那深沉如渊的心机……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
至于漆税……
荣安只觉得头皮发麻,心中大叫不好!之前被杨丰一搅和,又被卷入海鰌风波、方腊起义这一连串惊天巨变,她的主要任务漆税案,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阿六这是在提醒她中央巡视组来了?
就在这时,跟在旁边的阿修罗,凑近了些,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金属摩擦感的低沉嗓音,小声地、带着一丝促狭地“提醒”道。
“咳咳……那个……阿六……你之前把他劈晕那一下……挺狠的。他这人……记仇。嗯,可能……还有点赌气?”
荣安:“……”
风雨更急了。
她看着前方阿六那在雨中挺直孤绝、头也不回的黑袍背影,再想想自己那毫无头绪的漆税任务,以及那个即将到来的、神秘莫测的“师父”……
她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比这烟雨还要迷茫。
那漆税案她查得清吗?
无论她查与不查,她用屁股都能想到最后将责任推给具体办事的酷吏或已失势的官员,再宣称是“奸佞蒙蔽圣听”、“执行乖张”。
童贯作为实际受益者,其自身责任被淡化被推卸。
方腊起义被镇压后,朝廷可能会在重灾区短暂“蠲免”部分积欠漆税或宣布“规范”征收程序,比如限制预征、禁止强买,以示“皇恩浩荡”,安抚民心,防止再生变乱。
但由于如今财政枯竭已成痼疾,统治集团腐朽不堪,这种“查清”不可能触动以蔡京、童贯为核心的敛财体系根本。漆税等苛捐杂税在短暂“规范”后,很快又会以其他名目恢复甚至变本加厉,比如为支付给金人的巨额岁币……
漆税……只是一个政治腐败、经济崩溃的缩影,不会因为查出什么就能改变什么。
……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荣安心底的冰冷。她踉跄着跟在阿六身后,冲入茫茫雨幕,身后帮源洞那巨大的、如同洪荒巨兽张口的黑暗轮廓,在雨帘中迅速模糊、远去。
方腊那魁梧如山、沉默如铁的身影,如同最后一块烙印,深深烙在她眼底。
她回忆起
青溪县衙账册上那触目惊心的数字!
睦州知州、两浙路走马承受公事那肥硕身躯下吞噬的民脂民膏!
朱勔爪牙在漆园里如狼似虎的咆哮!
还有……那些在帮源洞里看到的,一张张被饥饿和苦难折磨得麻木的脸,那些因交不起重税而被逼得家破人亡、最终只能投身“圣公”旗下求一条活路的百姓!
苛政猛于虎!
童贯、蔡京等权奸为满足徽宗穷奢极欲和对外战争的饕餮胃口,将漆税等盘剥推至极限。预征数年,折变敲骨,强买豪夺,使原本富庶的东南“漆户破产逃亡者十之七八”,活路断绝,怨气如沸油!
方腊起义,非为称王,只为活命!所以他登高一呼,“诛杀朱勔”、“废除苛捐杂税”的口号,才能点燃这积压已久、冲天怨火的那颗火星!
帮源洞里那黑压压的人群,那简陋的武器,那稀薄的粥水,那伤兵营里的绝望……这一切的根源,不正是在汴梁城深宫里那位东国历史上有名的醉心书画的皇帝,和围绕在他身边那些贪婪吮吸的蠹虫身上吗?
查?查睦州知州?查走马公事?他们不过是这庞大吸血机器上两颗比较显眼的螺丝!撬掉他们,立刻会有新的蠹虫补上!查清这一地的漆税,能撼动童贯、蔡京的根基吗?能改变这整个腐烂透顶的体系吗?
荣安猛地停下脚步,任由雨水冲刷。
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在雨雾中彻底隐没的帮源洞方向。方腊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带着末路英雄的悲壮与不屈。她知道,在真实的东国历史长河中,这团试图焚烧不公的烈火,终究会被扑灭。他的理想,他身后那万千蝼蚁般的性命,最终都将被碾碎在历史的车轮之下,成为史书上冰冷的一笔。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翻涌上来。
她转身,朝着前方阿六那在雨中显得孤绝冷漠的背影,用尽力气喊道,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的清醒。
“师父来了又如何?!”
“漆税……查与不查……”
她顿了顿,雨水顺着下巴滴落,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清晰。
“又有什么分别?!”
她想起了睦州知州和走马公事那贪墨的巨额漆税,那只是冰山一角。这庞大的利益链条上,盘踞着多少吮吸民脂民膏的蛀虫?从地方酷吏到朝堂巨蠹,从经手的胥吏到背后撑腰的权阉,环环相扣,根深蒂固!
查清这一案,如同在奔腾的污浊洪流中舀起一瓢浑水,瞬间就会被新的污浊填满。除了可能再砍掉几个无足轻重的替罪羊,于这崩坏的世道,于那帮源洞里挣扎的万千生灵,又有何益?
雨,下得更急了。
前路一片混沌,如同这笼罩天地的雨幕。
荣安站在原地,第一次感到,原身的多重身份或许也是“被逼无奈”,这世道……有些苍白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