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石灰遇水,沸腾如怒,蒸汽灼天。
这是荣安在脑中反复推演的“人工暴雨”的计划。
每一个细节早已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冰冷计算的精确。
计划覆盖范围是鹰愁涧入口狭窄,形如咽喉,最窄处不过三十丈内。锁云堰旧址位于上游三里,若能在海鰌船首即将挤入峡口前的刹那,将巨量生石灰倾泻于涧口上游,湍急的水流会裹挟着高温反应物瞬间填满整个狭窄水道。
生石灰遇水瞬间释放的剧烈膨胀能量和喷薄而出的高温蒸汽,足以在狭窄水道内形成一股狂暴的、方向混乱的冲击波。这将如同无形的巨掌,狠狠拍击船体,干扰其本就笨重的转向。
首当其冲的是暴露在船舷两侧奋力划桨的桨手。滚烫的沸水混合着强碱性石灰浆ca(oh)?溶液泼溅上身,瞬间可以造成大面积灼伤和化学腐蚀。高温蒸汽弥漫,吸入即灼伤呼吸道。更致命的是视野瞬间被白茫茫的灼热雾气彻底遮蔽,舵手将如同盲人,巨舰失控撞向嶙峋岩壁只是时间问题。
她的计划是先抢占锁云堰,刘大婶持鱼符征调生石灰,务必在半个时辰内运抵。
然后精准投放。待海鰌船首进入预定“死亡区域”鹰愁涧口上游百丈时,将生石灰以最快速度大量投入江中,时机必须分毫不差,早则浪费,迟则无效!
接着制造混乱,阻断后援。同时,在堆场c区或水路制造小规模混乱点燃提前布置的易燃物,吸引海鰌护卫船注意力,延缓其救援。
最后就可以坐收渔利。待海鰌在高温、强碱、迷雾、暗流的联合绞杀下彻底瘫痪甚至撞毁,任务即告完成。
计划看似完美,将自然之力与化学之威结合,避开了正面对抗的惨烈。
然而,就在荣安紧盯着雾霭深处那越来越清晰的钢铁巨鳄轮廓,心中默算着刘大婶归来的时间时,她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不远处的江面,在“海鰌”庞大船体掀起的波浪之外,似乎有几处不自然的、细碎的涟漪在快速扩散!
如同有巨大的鱼群在水下急速穿梭!
几乎同时,一直如同幽魂般静立在望楼阴影处的文叔,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荣安身侧,声音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
“水下有埋伏。至少六人,水靠精良,分水刺反光。潜行方向……直指海鰌左舷桨轮!”
他语速极快,每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
荣安的心猛地一沉!
水下有埋伏!
这是谁的人?童贯?蔡京?还是……金人?
无论哪一方,一旦让他们得手,海鰌瘫痪在鹰愁涧入口,她的“石灰暴雨”计划将彻底泡汤!
任务失败,她就要面临未知的惩罚。
怎么办?!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身侧的阿六。
恰在此时,阿六那隐藏在面具和黑纱后的目光,也正穿透雾气,牢牢地锁在她身上。
那目光深邃、冰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又饱含审视的意味,仿佛在无声地在说:该你上场了。
荣安看了眼手中的神臂弓,顿时明白了。这厮早就有安排,或许他等的就是逼迫她展露射技,等验证她身份真伪。
水下埋伏的出现,成了他最好的“考题”!
拒绝?
以“此处不易伏击”为借口?
荣安的目光飞速扫过自身位置与江面埋伏点的距离、角度。强劲的江风从峡谷灌入,带着湿冷的雾气,的确会极大地影响箭矢轨迹。
她深吸一口气,迎着阿六的目光,声音透过面具,冷静地陈述事实。
“江风烈,雾气浓,自此处至水下目标点,距离已近两百步约三百米。神臂弓虽利,然风偏难测,湿气滞弦,命中率……不足三成。”
她实话实说,这并非推诿,而是基于物理环境的专业判断。同时,她脑中也在疯狂寻找替代方案。
用信号烟火惊扰?让文叔带人下水拦截?
但时间!时间根本来不及!
阿六沉默着,那冰冷的审视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荣安身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她以为他会强行下令或冷嘲热讽时。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右臂!
阿六出手了!
荣安甚至来不及惊呼,只觉得身体一轻,脚下坚实的望楼木板瞬间远离!
凛冽的江风呼啸着灌入斗笠黑纱。
阿六如同抓着毫无重量的纸鸢,身形快如鬼魅,竟在陡峭的山岩和残存的望楼木架间几个起落,足尖轻点,如履平地。
每一次借力,身体便如离弦之箭般向上、向前激射。
好厉害的轻功!
这绝非寻常武艺,几近于传说中的“踏雪无痕”、“登萍渡水”!
仅仅几个呼吸间,荣安已被带至更高处,她脑中地图上那个俯瞰整个鹰愁涧口的绝佳制高点d区!
此处视野豁然开朗,鹰愁涧狭窄的入口、翻涌的雾气、以及那正缓缓逼近的钢铁巨兽“海鰌”,尽收眼底!强劲的山风在此处更是毫无遮拦,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阿六松开她的手臂,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此地,视野绝佳,无遮无拦。一柱香。”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一柱香后,此地必成各方争夺之焦点!无论水下,还是岸上!”
荣安心中剧震!
是了!
她能看到这里的战略价值,别人同样能!
童贯、蔡京、金人,甚至高俅的护卫,谁会放弃这个掌控全局、决胜千里的咽喉之地?
一炷香!
她只有一炷香的时间窗口!
赶鸭子上架!再无退路!
她立刻看向江面。
文叔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但水下那几道不自然的涟漪正加速向海鰌左舷中段汇聚。
显然,文叔已如鬼魅般悄然入水,正在水下与那些埋伏者纠缠、驱赶。
他是在为她制造狙击的机会!
阿六如同一座冰冷的雕塑,矗立在她身侧半步之外。他没有再说话,但那无形的压力比任何催促都更令人窒息。
监督?考验?
或者……只是在等待她暴露?
荣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的恐惧、疑虑、身份的纠结全部抛诸脑后。
此刻,她只是一个猎人,一个必须在极端恶劣环境下完成狙杀任务的猎人!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水汽的空气,肺部隐隐作痛。双手稳稳地握住了冰冷沉重的神臂弓。
这第一次触摸的杀人利器,此刻却仿佛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上弦。
她按照脑中模拟过无数遍的动作,将弩身竖立,一脚狠狠踩住冰冷的铁制脚蹬蹶张环,腰腿同时发力,身体向后猛蹬。同时,双手紧握尾部的绞盘手柄,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旋转!
“嘎吱……嘎吱……”
机匣内精密的齿轮组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根粗如手指、蓄满恐怖力量的牛筋弓弦,在巨大的机械力量下,被缓缓地、艰难地拉开,最终“咔哒”一声,稳稳挂上了冰冷的钢制机括。
整个过程耗时近十秒,她的手臂和腰背肌肉已微微颤抖,额头渗出细汗。这力量要求,远超她的预估!
装箭。
她迅速从背后的箭袋抽出一支沉重的破甲锥箭。箭杆粗硬,三棱形的精钢箭镞在雾气中闪烁着幽冷的寒光。箭尾搭上弓弦,箭身稳稳卡入弩臂上的箭槽。
瞄准。
她单膝跪地,将沉重的弩身前端架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以稳定姿态。透过斗笠垂下的黑纱缝隙,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住下方翻涌的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