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湿,紧贴在冰冷的椅背上。她偷偷瞥了一旁的阿六,才微微颔首,强作镇定:“有劳掌柜。”
掌柜再次躬身,目光飞快地在阿六身上掠过,见他依旧侧头看着窗外,似乎对这边的“美食交流”毫无兴趣,便不再多言,恭敬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荣安几乎要虚脱。
她端起茶杯,借喝水的动作掩饰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荣姑娘似乎对这鹌鹑羹颇为怀念?”
这时,阿六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他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荣安苍白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荣安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只能维持着那点强装的兴味:“只是……听掌柜说得新奇,有些好奇罢了。”
她不敢看阿六的眼睛。
“新奇?”
阿六轻笑一声,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这世间新奇之物,往往也最是耗费心力,甚至……性命。”
他话锋一转,忽然站起身:“对了,方才路过街口,瞧见有家铺子的笔墨不错。荣姑娘稍坐,我去去就回。”
他竟不再追问,也不等荣安回应,便径直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走到酒楼门口时,他抬眼回望了眼楼上,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真有意思……失忆了还记得鹌鹑羹……”
说罢,他径直消失在街口。
……
雅间里,只剩下荣安一人。
她僵坐在椅子上,脑中一片混乱。
阿六突然离开?是巧合?还是……他故意留出空间?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等等,她好像忽略了什么……
即使她此刻已经有些不寒而栗,但眼下,她已没有时间细想。
几乎是阿六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的瞬间,雅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不是掌柜,而是刚才那个跑堂的伙计。
他脸上再无之前的懒散和惊惶,眼神锐利如电,动作迅捷如狸猫,闪身进来,反手迅速关上门。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一个用普通油纸包裹着的、约莫两指厚的东西,轻轻放在荣安面前的桌角。
放下时,他手指极其隐蔽地在油纸包边缘一个不起眼的折角处,用指甲快速而巧妙地划了三道极短的竖痕,随即收回手,对着荣安飞快地点了一下头,眼神里传递着“确认无误”的讯息。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个呼吸,他甚至没有看荣安一眼,便又如鬼魅般闪身退了出去,悄无声息。
荣安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盯着那个毫不起眼的油纸包,像盯着一条盘踞的毒蛇。这就是蔡京的催命符!这就是那“不惜一切代价”的任务!
她飞快地将油纸包拢入袖中,手指触碰到里面那略显坚硬方正的轮廓,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她不敢立刻打开,只能僵硬地坐着,目光死死盯着楼梯口的方向。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窗外的麻雀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桌上的菜肴热气渐消,蟹黄汤包的表皮也变得有些干硬。楼梯口始终没有响起阿六的脚步声。
他再也没有回来。
荣安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当确认阿六是真的“一去不回”了,她才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她也顾不上了,快步走出雅间,下了楼梯,走出醉仙楼那死气沉沉的店门。
直到重新站在冷清萧瑟、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被初冬的寒风一吹,荣安才感觉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稍稍落回原位。
逃吗?
她看着街上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逃的掉吗?
她粗略估计了一下这个可能性,片刻之间就收回了这个念头。
然后她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只凭着本能,朝着记忆中那小院的方向疾步走去。
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厢房,紧紧闩上房门,她才颤抖着手,从袖中掏出那个油纸包。
撕开包裹的油纸,里面露出的,并非预想中的密函或令牌,而是一本薄薄的、线装的册子。
册子封面是粗糙的土黄色草纸,上面用拙劣的笔法画着几样蔬菜和一个冒着热气的砂锅,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炊事谱》。
一本菜谱?!
荣安的心一沉,她飞快地翻开册子。
前面几页,确实是些极其普通、甚至写得有些潦草的家常菜做法,什么“菘菜炖豆腐”、“腌笃鲜”、“油焖笋”……琐碎而平庸。
她耐着性子,一页页翻下去。
当翻到中间靠后的一页时,目光陡然凝固!
这一页的标题是“秘制蜜炙火腿”。然而,菜谱的内容却极其古怪,充满了生硬的转折和看似毫无关联的细节堆砌
“……取上等金华豚腿,以海盐三钱、桂皮一段、花椒七粒、山奈两片、香叶三片、陈皮一角,揉搓腌渍七日……待其入味深沉,取山涧活水冲洗,务要洗尽浮盐……悬于通风阴凉处,晾足七七四十九日,切莫心急,此乃水磨功夫,关乎成败……”
这些步骤似乎还勉强与火腿有关,但接下来,笔锋陡然一转。
“……此时,火候将成未成,最是紧要关头!需寻一处‘鰌’鱼出没之深潭,取其清冽活水,再以活水蒸熏……切记!蒸熏之时,灶下柴火必用‘睦’州山中所产老松之根,取其烟气清冽,方能压住那海鰌的土腥,使之化为绕指柔……否则,前功尽弃!”
海鰌?睦州?土腥?
荣安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强压着狂跳的心脏,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死死盯住那几处突兀嵌入的文字——“海盐三钱”(海)、“鰌鱼出没”(鰌)、“睦州山中”(睦)、“海鰌的土腥”(再次点明)。
海鰌入睦!
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阻止海鰌入睦?!
任务的核心指令,终于从这伪装拙劣却暗藏杀机的“菜谱”中,被硬生生剥离出来。
“阻止海鰌入睦……”
她无意识地低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海鰌?这是何物?一种海中的大鱼?一种船只的代称?还是某种隐秘行动的代号?
睦?是睦州吗?青溪县不就是在睦州?
为何要阻止“海鰌”进入睦州?这“海鰌”属于谁?金人?童贯?还是……方腊?蔡京要阻止它进入睦州,目的何在?
巨大的谜团如同浓重的黑雾,瞬间将刚刚看清指令的荣安再次吞噬。
她捏着这本薄薄的、散发着劣质油墨和纸张霉味的“菜谱”,只觉得它重如千钧,冰冷刺骨,像一块来自地狱的令牌。
窗外,寒风呜咽着掠过庭院枯树的枝桠,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尖啸。
几只灰褐色的麻雀被惊起,扑棱着翅膀,慌乱地飞向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像几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转瞬消失在冰冷的冬日里。
黄雀飞走了。
而荣安捏着这本催命的菜谱,感觉自己才是那只被无形大手攥在掌心、生死悬于一线的雀鸟。
阿六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似乎就在这冰冷的空气中,无处不在,冷冷地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