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逼近半步,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骤然增强,如同冰冷的潮水将荣安包围。
“相爷下的命令……”
黑衣人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询:“执行到哪个地步了?”
相爷!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荣安心头!
童贯?不!
童贯在皇城司势力庞大,她这个“探事营都头”的身份已经由史伟验证过,童贯若有事,完全可以通过探事营的渠道直接下令,或者让史伟再次联络,何必如此鬼祟?
怎么又会派遣一个神出鬼没的黑衣人,用这种方式接头?
排除童贯,那么这汴京城中,能称“相爷”,且有资格、有胆量在皇城司和童贯的探事营之外,秘密豢养如此高绝身手死士的……答案呼之欲出!
蔡京!
当朝权相,与童贯分庭抗礼、甚至隐隐压过一头的巨擘!
这个身份带来的冲击,远比童贯更甚!
蔡京竟然也在这具身体的身份迷局中插了一手?原主到底是谁?一个小小的皇城司提举外探公事,何德何能成为蔡京的暗棋?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寒意几乎让荣安窒息。
她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收拢,而自己正站在网中央,每一个身份都是一根绞索!
明面上的皇城司(明面)、金国汉儿司暗谍、童贯私兵探事营、现在再加蔡京暗线……每一个身份都危机四伏,每一重都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蔡京的命令是什么?原主执行到了哪一步?
她一无所知!
任何具体的回答都可能暴露她成为致命破绽!
生死关头,荣安展现出了惊人的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她脸上的茫然和疲惫瞬间被一种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感取代。
她迎着黑衣人冰冷审视的目光,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这两个字,短促,模糊,却蕴含着极其丰富的潜台词。
——任务没有进展?没有找到机会?没有达到预期?还是没有……执行?
任由对方去解读。
在信息绝对劣势的情况下,模糊是唯一的盾牌。
黑衣人周身的气息明显一滞,那双冰冷的眼眸中,清晰地翻涌起一丝不悦,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房间里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他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近乎推诿、毫无进展的答案。
荣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绷紧,做好了随时应对对方暴起发难的准备。
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属于顶尖杀手的冰冷杀气。
然而,那丝不悦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迅速扩散,又缓缓沉淀下去。
黑衣人终究没有发作。
他深深地看了荣安一眼,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刺穿。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带上了一种不容违逆的肃杀。
“相爷说了。”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如同冰珠砸落:“这次任务,必须完成。”
他微微停顿,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锁住荣安,加重语气,一字一顿。
“不、惜、一、切、代、价!”
这六个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玉石俱焚的决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荣安心上。
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最终未能完成任务,眼前这个黑衣人,或者蔡京派出的其他力量,绝对会让她“消失”得无声无息,甚至可能比任务失败本身死得更快、更惨!
交代完话,黑衣人不再看她,仿佛已经认定她明白了其中的分量。
他身形微动,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瞬间飘至房间中央那张方桌旁。他并未触碰桌上的油灯或水壶,只是伸出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极其精准地、在方桌靠墙那一侧、桌面与墙壁的夹缝处,极其隐蔽地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簧弹动声响起。
接着,他收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随意地扶了一下桌沿。
他看也不看荣安,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板无波,带着一种任务传达完毕后的漠然:“计划详情,已放置在老地方。你届时记得去取。”
话音落下,根本不给荣安任何询问“老地方”具体所指的机会。
黑衣人身影一晃,如同被风吹散的墨迹,又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瞬间模糊。
荣安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只是眨了下眼的功夫,房间中央已是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只有那扇紧闭的窗户,窗纸纹丝未动,仿佛从未被开启过。
他消失了。
如同从未出现过。
房间里死寂一片。
只剩下荣安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轻响。
方才那股冰冷的杀气和压迫感,也随着黑衣人的消失而瞬间消散,仿佛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噩梦。
荣安却丝毫不敢放松。
她依旧僵立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一寸寸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房梁的阴影、床底的黑暗、衣橱的缝隙、窗棂的细微处……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窥探痕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极致的寂静中被拉得无比漫长。冷汗早已浸透了她内里的衣衫,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人,也如同一个最警惕的猎物,在黑暗中无声地等待着,判断着。
足足过了近一个时辰,窗外清冷的月光已经偏移,在房间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缓慢移动的光影。
确认了再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气息和动静,确认了那个黑衣人确实已经离开,也确认了门外那个仆役似乎并未察觉房内的异样,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了一丝。
如同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她双腿一软,踉跄着扑向那张冰冷的架子床。
身体重重地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粗硬的被褥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硌着她的身体,她却感觉不到丝毫舒适,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冰冷。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子顶,瞳孔在暗夜里微微收缩,如同受惊的猫。
混乱到了极致的身份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她脑中疯狂冲撞、撕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