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在西天烧得正烈。
紫黑色的烟柱裹着甜腻的焦味,像条毒蟒钻进云层。苏木哲的靴底碾过块焦黑的陶片,是味衍馆里纳美人的祭器碎片,上面还沾着半粒碳化的粟米,一捏就碎成灰,带着殷墟泥土的腥气。
“他们在烧记忆。”妮特丽的箭尖抖了抖。她的荧光斑点比夜色更沉,尾尖扫过地上的青铜匕——那是伊尹用过的器物,刃口崩了个豁,却仍泛着冷光,像不肯低头的魂。
桥城的轮廓在烟幕中若隐若现。曾经的味觉实验室此刻成了火海,联邦士兵正将一车车味觉样本扔进火堆:半坡陶罐里的粟米、河姆渡的稻谷壳、纳美人的灵犀花粉……火焰舔舐这些物件时,发出“噼啪”的脆响,像无数细小的骨头在碎裂。
“索恩在里面。”苏木哲的神经接口刺啦作响。全息影像里,索恩站在味衍馆中央的展台前,手里捏着半块烤焦的稷米饼——那是三个月前苏木哲递给“味生”的那块,此刻正被他用银匕挑着,悬在火上,“这些糟粕,就该烧成灰。”
妮特丽的弓突然绷断了弦。不是被蛮力扯断,是空气中的甜雾太浓,让弓弦的纤维发生了质变,像被虫蛀空的麻绳。她反手抽出箭囊里的断箭,箭头的焰果浆在掌心捏出红痕:“用‘裂味箭’。”
那是纳美人的禁忌之箭,箭杆用锤头雷兽的筋腱缠成,箭头淬着苦泪草的汁液,射中目标会爆发出撕裂味觉的剧痛,却也会消耗射箭者的一半荧光。妮特丽将断箭搭上临时削成的木弓,指尖的荧光斑点瞬间黯淡下去,像被抽走了半条命。
“左翼有埋伏。”苏木哲拽着她躲进断墙。墙后传来铁甲摩擦的声响,七个锈甲营士兵正举着味锁枪巡逻,枪膛里的紫色液体泛着幽光,是升级版的遗忘味素,能连视觉记忆都一并抹去,“他们想让我们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突然吹了声口哨。调子是《诗经》里的“甘棠”,清越的声线穿透甜雾,让周围的焦土突然泛起绿意——是被埋在地下的荧光草籽,听到这带着涩味的调子,竟冲破焦黑的土壤,抽出新芽,草叶边缘泛着寒光,像无数把小刀。
“味域·甘棠阵。”苏木哲捏碎块圣树果,将汁液洒在草叶上。新芽突然疯长,缠成密不透风的绿墙,将七个士兵困在中央。草叶分泌的涩液滴在铁甲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锈甲营士兵的惨叫声里,混着甜雾被中和的闷响,像糖块掉进醋缸。
妮特丽的裂味箭已离弦。箭尖拖着橙红色的尾焰,穿透火墙的瞬间炸开,苦泪草的汁液化作无数细针,刺向味衍馆里的士兵。那些正往火堆里扔样本的士兵突然捂着脸倒地,铁甲缝隙里渗出黑血,他们的瞳孔在迅速涣散,不是因为疼痛,是在遗忘——但这次被抹去的,是联邦灌输给他们的“甜味至上”,露出的是被掩盖的本味记忆:有的想起母亲做的咸菜,有的记起童年爬树摘的酸果,还有个年轻士兵突然哭喊着“外婆的野莓汤”,竟和山莓的调子如出一辙。
索恩的银匕突然转向。匕尖挑着的稷米饼掉进火里,爆出火星。他从展台后拖出个人——是“味生”,曾经的索恩,此刻被铁链锁着,藤甲上满是鞭痕,脸上的荧光纹身被划得支离破碎,“看看你的同伴,连自己的祖宗都忘了。”
味生的嘴唇被割破,却说不出话。他的味觉神经被植入了甘味素导管,每说一个字,舌尖就像被烙铁烫一下。但他看着苏木哲的眼神,却亮得像星,嘴角还在微微动,是在说纳美语的“小心”。
“他不肯归顺。”索恩用银匕拍了拍味生的脸,匕尖的寒光映着他扭曲的笑,“明明流着殖民者的血,偏要学这些蓝皮猴子吃生肉,尝那股子腥臭味。”他突然拽起味生的头发,将他的脸按向火堆,“今天就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文明味’。”
味生的惨叫声里,苏木哲突然撞开大门。青铜酒壶里的百草酿泼洒而出,在地上画出个金色的圈,将火堆里的样本残片圈在中央。那些正在燃烧的粟米、花粉突然停止冒烟,在酒液的滋养下,竟重新凝聚成形,半焦的稷米饼悬浮在半空,饼上的焦痕组成个“商”字,像伊尹在显灵。
“伊尹说过,‘滋味不灭,记忆不死’。”苏木哲的声音在火屋里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掉落,“你烧得掉陶片,烧不掉味脉里的根。”
索恩的银匕突然刺向悬浮的稷米饼。匕尖触到饼的瞬间,竟被弹开,银刃上爆出裂纹。他盯着自己的手,那只常年把玩青铜鼎碎片的手,此刻竟在颤抖,“不可能……这只是块烧焦的破饼……”
味生突然猛地挣断铁链。他不是靠蛮力,是用牙齿咬断了自己的味觉导管,甘味素混着血从嘴角涌出,他却像解脱般笑了,抓起地上的青铜匕——正是伊尹那把崩了刃的,转身刺向索恩的后心。
索恩的铁甲突然裂开。不是被匕首刺穿,是他自己的动作太急,让嵌在甲片里的甘味素导管爆了管,甜雾从裂缝里喷出来,在他周身凝成个金色的茧,“你们都得死!”
茧里的索恩正在变异。他的皮肤在迅速硬化,长出角质层,像鼎锈凝结的甲胄。眼睛变成了琥珀色,瞳孔里游动着甘味素的纹路,“我要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味神’。”
妮特丽的第二支裂味箭射向茧壳。箭尖却在触到甜雾的瞬间化作齑粉。她的荧光斑点已微弱如烛火,却仍咬着牙抽出第三支箭——这是最后一支,射出去,她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别用。”苏木哲按住她的手。他将青铜酒壶往地上一砸,壶身碎裂的瞬间,所有酒液突然升空,凝成个巨大的青铜鼎虚影,鼎耳上缠着荧光草,鼎腹里翻滚着百草酿,“伊尹的‘调和鼎鼐’,要借你的灵犀花粉一用。”
妮特丽将整袋灵犀花粉撒向鼎虚影。金色的花粉与酒液交融,鼎腹里突然腾起五色火焰:苦火如墨,酸火似冰,甘火像蜜,辛火若焰,咸火成霜。五种火焰在鼎中旋转,发出《本味篇》的吟诵声,古老的音节撞在甜雾茧上,竟让茧壳出现了裂痕。
“不可能!甜味才是王道!”索恩在茧里嘶吼。他的身体已完全异化,四肢变成了味觉兵器:左手能喷出甜雾,右手化作味锁枪,双脚的铁甲长出尖刺,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焦糖色的脚印,“我祖父用蔗糖征服部落,我父亲用可可奴役星球,我凭什么不能让全宇宙都臣服于甜!”
鼎虚影突然压下。五色火焰裹着鼎锈的腥气,撞上甜雾茧的刹那,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索恩的惨叫声里,茧壳寸寸碎裂,露出里面的怪物——那已不是人形,是团由甘味素、鼎锈和人类基因缝合的肉球,表面布满眼睛,每个瞳孔里都映着不同文明的苦难:印第安人的血泪、非洲人的锁链、纳美人的酷刑……
味生突然扑上去。他抱着青铜匕,狠狠刺进肉球的核心。那里有块殷墟鼎的碎片,正是索恩常年把玩的那块,此刻正被肉球当作心脏,疯狂跳动着。“祖父说过,‘味有善恶,不在甜苦,在人心’。”他的血滴在碎片上,竟让鼎锈开始剥落,露出底下的铭文:“和为贵”。
肉球突然炸开。甘味素与鼎锈的混合体溅满整个味衍馆,却在触到五色火焰的瞬间化作金粉。索恩的残躯在金粉中消融,最后只留下那块鼎碎片,上面的“和为贵”三个字,亮得像烧红的铁。
火渐渐灭了。味衍馆的断壁残垣上,竟长出新的植物——是稷米与甜藤的杂交种,从焦黑的梁木里钻出来,枝叶上挂着未烧尽的味觉样本,粟米与圣树果在同一根枝桠上结果,像串和谐的风铃。
味生靠在断墙上,气息微弱。他的藤甲已被甘味素腐蚀,却仍紧紧攥着鼎碎片。苏木哲将最后一滴百草酿喂进他嘴里,他的眼睛亮了亮,指了指展台的方向——那里,半块焦黑的稷米饼正躺在瓦砾中,饼上的焦痕,竟与天上的星图重合,像幅未完成的味觉星图。
“给它……找个地方……”味生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他的荧光纹身开始发亮,组成纳美语的“归位”二字,随后便永远闭上了眼,嘴角却带着笑,像终于尝到了记忆里的味道。
妮特丽的荧光斑点正在缓慢恢复。她用尾尖卷起稷米饼,将它放在鼎碎片旁边。阳光从屋顶的破洞照下来,落在饼上,竟让焦痕开始流转,像活过来的时间。
“他说对了。”苏木哲捡起块陶片,上面还留着纳美人的指纹,“味道不会死。”
远处传来扇翼兽的鸣唳。是山莓带着印第安部落的人来了,他们骑着六足兽,背着装满野莓和酸果的藤筐,要帮着重建味衍馆。山莓看见味生的遗体,突然跪下去,用纳美语念起悼词,调子竟与祭祀祖先的古歌如出一辙。
苏木哲将鼎碎片埋在味衍馆的地基下。埋下去的瞬间,整个桥城的地面突然亮起荧光纹路,与潘多拉的味脉连成一片,像大地的血管重新搏动。那些被烧毁的样本,竟在纹路经过的地方,重新凝聚成形:殷墟的碳化粟米抽出新芽,伊尹的青铜匕长出藤蔓,最神奇的是那半块稷米饼,竟在展柜里渐渐复原,焦黑的表皮下,露出雪白的瓤,像藏着月光。
妮特丽的箭囊里,裂味箭的断杆开始发芽。她将断杆插进土里,浇上百草酿,嫩芽立刻抽出枝叶,开出朵花,一半是橙红的焰果色,一半是青铜的暗金色,花瓣上的露珠,尝起来先涩后甘,像味生没说完的故事。
“该走了。”苏木哲将新的百草酿装进酒壶。壶身的“商”字与鼎碎片的纹路产生共鸣,发出细微的震颤,“味脉之心还在等我们。”
山莓走过来,将块野莓干放进他的酒壶。“印第安的长老说,涩味能记路。”他的脸上,新纹了个纳美与印第安混合的图腾,“我们会守好这里,像守着自己的舌头。”
两人走出桥城时,西天的狼烟已散。双日的余晖洒在焦土上,竟泛着金红两色的光,像未干的血,也像新生的希望。苏木哲回头望了一眼,味衍馆的废墟上,荧光草正在疯长,草叶间穿梭着荧光蝶,每只蝴蝶的翅膀上,都印着不同的味道符号,像在编织新的记忆。
味脉的战争还没结束。联邦的舰队仍在轨道上盘旋,甘味素的余毒还在土壤里潜伏,甚至可能有更可怕的味觉武器正在酝酿。但苏木哲摸着腰间的酒壶,里面的百草酿混着野莓的涩、灵犀的甘、稷米的暖,像装着整个宇宙的本味。
他看向妮特丽,她的荧光斑点已恢复明亮,正在他的手腕上画出新的纹路——是条味觉锁链,一头连着地球的五谷,一头系着潘多拉的奇花,中间打了个结,像个永不松开的拥抱。
“纳美人说,路是味道铺成的。”妮特丽的箭已重新上弦,这次搭着的,是支用杂交藤做的新箭,“我们的路,才刚开始。”
前方的丛林里,味脉的荧光纹路正在延伸,像铺开的红毯,也像等待书写的竹简。苏木哲握紧妮特丽的手,两人的脚步声里,混着百草酿的烈、圣树果的涩、灵犀花粉的甘,在潘多拉的土地上,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长出了新的荧光草,草叶上的露珠,映着双日,也映着两个文明的未来,像滴永远不会干涸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