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闻言，眉头紧锁：“儒家？现在朝堂上下都在清算与佛国有牵连者，洛家首当其冲，儒家学派如今也是风雨飘摇，你此时现身，岂不是自投罗网？”
洛明微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那弧度在她如今伪装过的、略显平凡的脸上，依然带着惊心动魄的脆弱感：“苦楝兄，你可知儒家如今最大的困境是什么？”
不等苦楝回答，她便自问自答，声音虽轻，却字字沉重：“并非权贵打压，也非学派倾轧，而是……无圣。”
“无圣？”苦楝一愣，这个说法他倒是第一次听闻。
“嗯。”洛明微轻轻颔首，仿佛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悲哀，“自最后一位儒圣坐化，已逾三百载。儒家之道，讲究薪火相传，新圣之立，往往需旧圣点化传道，方能承袭大道真意，凝聚天下文心。如今圣位空悬三百余年，道统传承已现断层。后继者再是惊才绝艳，若无圣道指引，终难触摸那至高境界。长此以往，儒家精气神必将涣散，学说沦为纸上空谈，再无引领世道人心之力。”
她抬起手，轻轻抚过怀中那支青玉笔的笔杆，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文气再盛，若无圣心统御，终是散兵游勇，难成气候。如今朝中风波，不过是加速了这一过程罢了。若儒家本身道统坚稳，纵有狂风暴雨，又岂会轻易动摇根基？”
苦楝看着她抚笔的动作，心中一动，隐约觉得那支笔似乎与她口中的“圣道”有着某种关联，但具体为何，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他沉默片刻，道：“所以，你回来是想……重振儒家？在这等险境中？”
“谈不上重振，只是……不忍见其彻底沉沦。”洛明微微微摇头，“总要做些什么，哪怕只是留下一点火种。家父……洛家虽遭难，但儒家学问本身无罪。这京都之中，总还有几个念旧的故交，几处隐秘的藏书楼……或许，还能做点什么。”她的语气带着不确定，却又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坚持。
苦楝看着她纤弱却挺直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明白洛明微的坚持，却也深知其中的危险。他张了张嘴，想劝她离开，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对于眼前这个人而言，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地插入：
“苦楝，让你寻人，便是在此地与不相干之人叙旧么？”
星辉微闪，少司命云昭月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巷口。玄铁覆面遮掩了她的容貌，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寒星的眼眸，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悦，扫过苦楝，然后落在了洛明微身上。
这么快！？大人你不是说你去修整一下，等我来汇报吗？怎么亲自找过来了呢……苦楝内心闹麻了。
只见她的目光在洛明微身上停留了片刻，这一举动有些吓人真的。
而少司命微微皱眉。
这个陌生的年轻儒生，给她一种极其微妙的熟悉感，尤其是那身形气度，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仔细探查，气息却又平凡无奇，与记忆中任何一人都对不上号。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微微蹙眉。
苦楝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他连忙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将洛明微挡在身后，虽然这举动在少司命面前显得徒劳且可笑。
“少司命大人！”苦楝挤出一个笑容，“这位是……是在下的一位朋友，恰好在此相遇，聊了几句。”
“朋友？”少司命语气淡漠，目光却如同实质，在洛明微身上扫视，“如今京城局势敏感，与不明身份之人接触，恐生事端。苦楝，莫要忘了正事。”她口中的正事，自然是指大司命交代的、关于“寻找洛明微”的考验。她虽不知大司命具体用意，但隐约觉得与眼前这儒生无关。
洛明微感受到少司命那审视的目光，心中凛然，连忙躬身行礼，刻意改变了声线，使其更显低沉沙哑：“晚生墨韵，见过监天司大人。晚生只是与苦楝兄偶遇，闲聊几句儒家经典，绝无他意，这便告辞。”她只想尽快脱身，以免被看出破绽。
苦楝也赶紧附和：“是啊是啊，大人，墨韵兄这就走了。”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对洛明微使眼色。
少司命看着两人这略显仓促的互动，心中的疑窦更深了。苦楝对此人的维护之意过于明显，而这儒生……虽极力掩饰，但那行礼的姿态，那骨子里的清雅……太像一个人了。
但她没有证据，也不想节外生枝。大司命的考验才是首要。她冷冷道：“既如此，便速速离去。”这话是对洛明微说的。
洛明微如蒙大赦，再次躬身，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少司命忽然又叫住了她。
洛明微身体一僵，缓缓回身：“大人还有何吩咐？”
少司命的目光落在她怀中那微微隆起的、似乎是笔囊的位置，淡淡道：“你既是儒生，当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京都如今是非之地，早些离开为好。”这话似是告诫，又似是试探
洛明微心头狂跳，强作镇定道：“多谢大人提醒，晚生省得。”
说完，她不再停留，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弄拐角。
苦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转头却对上少司命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
“苦楝，”少司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可知大司命让你寻那洛明微，所为何事？”
苦楝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只能装傻：“在下不知……许是……与大央律法有关？”
少司命盯着他看了半晌，直看得苦楝头皮发麻，才缓缓道：“大司命行事，自有深意。他考验的，或许并非是你能否找到人，而是……找到之后，待要如何。”
她的话意味深长，似乎在暗示什么，却又没有点破。苦楝听得云里雾里，却又不敢多问。
少司命不再看他，转身道：“走吧，随我回监天司。三日之期未到，但你既已回京，有些准备，需提前做了。”
苦楝连忙跟上，心中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洛明微的安危、儒家的困境、少司命的考验、还有即将前往的佛国碑林……一桩桩一件件，都压在他的心头。
而此刻，远在监天司星穹顶的大司命，通过某种方式“看”着方才巷弄中的一幕，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他轻轻拂过星轨仪，低语道：
“重情而不滥情，守诺而知变通……面对旧友，能忍住不揭穿其伪装，面对压力，能巧妙周旋……小子，这第一关，你算是勉强过了。只是不知，那‘无圣’的儒家，与你这‘轮回’的变数相遇，又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那支笔……可是老朋友你留下的最后一步棋啊……”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无尽虚空，落在了那支被洛明微紧紧攥着的青玉笔上，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期待。
巷口的寒风卷起落叶，预示着京都的冬天，即将来临。而更大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