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 年)的暮春,汴京城东的李府庭院里,一株海棠开得正盛。十七岁的李清照正伏在窗边的书案上,笔尖悬在宣纸上,却望着窗外骤雨出神。方才一场急雨打落了满枝花瓣,丫鬟进来收拾残红时,随口念叨了句 “这海棠怕是要谢了”,她却忽然来了兴致,研墨挥毫,片刻间便写下一阕《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阕小令很快便在汴京文人圈中传开。彼时的李清照,早已不是寻常深闺少女。她出身于书香世家,父亲李格非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官至礼部员外郎,家中藏书万卷;母亲是状元王拱辰的孙女,精通文墨。在这样的家庭熏陶下,李清照自幼便显露出过人的才情,五岁能诵《诗经》,十岁可作短文,十三四岁时,她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便已传遍京城,诗中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的豪迈,让不少老儒惊叹 “此女胸中丘壑,不输男儿”。
不过,真正让她声名鹊起的,还是那阕《如梦令》。“绿肥红瘦” 四字,以寻常口语写尽春光流逝的细腻感触,既带着少女的娇憨,又藏着文人的巧思。当时的文坛领袖黄庭坚读到这阕词时,正坐在开封府的官署里批阅公文,他反复吟诵 “知否,知否”,忍不住拍案叫好:“这般清新灵动的文字,怕是柳三变(柳永)复生,也未必能写得出来!”
彼时的汴京,正是北宋最繁华的时期。每年正月十五的上元节,街上张灯结彩,车水马龙,李清照常跟着父亲出门赏灯。有一次,她在相国寺旁的书坊里偶然看到一本旧书,扉页上题着几句诗,字迹清丽,她忍不住驻足细读。书的主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见她看得入神,便主动搭话:“姑娘也喜欢诗词?” 李清照抬头望去,只见那青年眉目清秀,身着青布长衫,腰间系着一块玉佩,举止温文尔雅。两人一聊之下,才知青年名叫赵明诚,是吏部侍郎赵挺之的幼子,也是个嗜书如命的人。这次相遇,为两人日后的姻缘埋下了伏笔。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 年),李清照十八岁,赵明诚二十一岁。经双方父母商议,两人定下婚约。婚礼当天,汴京的李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李清照身着大红嫁衣,头戴凤冠,坐在花轿里,心中既羞涩又期待。她想起去年上元节与赵明诚的相遇,想起两人一起在书坊里谈诗论画的场景,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婚后的生活,是李清照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当时赵明诚还在太学读书,每月初一、十五才能回家。每次回家前,他都会把自己省下来的零花钱拿去买碑帖、书籍,带回家与李清照一起品鉴。两人住在汴京的一处小院里,院子里种着几株梧桐,窗前放着一张书案,案上摆满了他们收集的古籍、碑帖。每天傍晚,夕阳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两人便相对而坐,一边喝茶,一边讨论书中的内容。
有一次,两人煮茶时,李清照提议玩一个游戏:一人说出书中的典故,另一人要说出这个典故出自哪本书、哪一卷、哪一页,赢的人才能喝茶。赵明诚欣然同意。游戏开始后,李清照随口说出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赵明诚立刻回答:“出自《史记?项羽本纪》,卷七,第二十九页。” 李清照笑着点头,把茶杯推到他面前。接着赵明诚说出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李清照也很快答出出自《论语?子罕》。两人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有时赵明诚答不上来,李清照便会笑着把茶水泼到他脸上,说:“你这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赵明诚也不恼,只是笑着擦去脸上的茶水,继续与她玩闹。这段 “赌书泼茶” 的趣事,后来被李清照写进了《金石录后序》里,成为千古流传的佳话。
除了诗词唱和、赌书泼茶,两人最大的爱好便是收集金石文物。当时北宋的文人雅士都喜欢收集古籍、碑帖、青铜器等,赵明诚更是对此痴迷。为了收集一件珍贵的碑帖,他常常不惜重金。有一次,汴京的一个古董商手里有一幅王羲之的《兰亭序》摹本,要价二十万钱。当时赵明诚手头没有那么多钱,他回到家后,与李清照商量。李清照见他一脸急切,便把自己的首饰、衣物都拿出来变卖,凑够了二十万钱,帮赵明诚买下了这幅摹本。当晚,两人在灯下细细品鉴这幅摹本,直到东方发白才依依不舍地去休息。
在收集金石文物的过程中,两人还一起编写了一部《金石录》。这部书收录了从上古到五代的金石铭刻两千多种,每一种都附有详细的考证和说明。为了编写这部书,他们常常通宵达旦地工作,李清照负责校对文字、整理资料,赵明诚负责考证源流、撰写跋语。有时遇到疑难问题,两人便一起查阅古籍,反复讨论,直到找到答案。《金石录》的编写,不仅凝聚了两人的心血,更让他们的感情愈发深厚。
然而,这样幸福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 年),蔡京拜相,开始推行新法,打击旧党。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属于旧党,被列入 “元佑党人碑”,贬谪到外地;而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属于新党,被提拔为尚书右仆射。岳父与公公分属敌对阵营,这让李清照和赵明诚的生活陷入了尴尬之中。李清照曾多次写信给赵挺之,希望他能出面营救李格非,但赵挺之为了自己的仕途,始终没有答应。这件事让李清照对赵挺之十分不满,也让她和赵明诚之间产生了一丝裂痕。
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 年),金军大举南侵,直逼汴京。次年,汴京沦陷,宋徽宗、宋钦宗被掳,史称 “靖康之变”。这场战乱,彻底改变了李清照的人生轨迹。
当时赵明诚正在江宁府(今江苏南京)任知府,李清照则留在汴京收拾他们收集的金石文物。面对金军的铁蹄,汴京城里一片混乱,百姓纷纷逃离。李清照带着十几车文物,历经千辛万苦,才逃出汴京,前往江宁府与赵明诚会合。一路上,她亲眼目睹了金军的残暴行径:村庄被烧毁,百姓被杀害,路边到处是饿死的尸体。这些惨状,让李清照心中充满了悲痛和愤怒,她写下了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的诗句,表达了自己对故国的热爱和对投降派的不满。
到达江宁府后,李清照本以为可以暂时安定下来,但好景不长。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 年),金军再次南侵,江宁府危在旦夕。赵明诚作为知府,本应坚守城池,但他却在关键时刻选择了逃跑。他带着李清照和部分文物,乘船逃往皖南。在逃跑的路上,李清照看着赵明诚狼狈的模样,心中既失望又痛心。她想起当年两人在汴京时的甜蜜时光,想起赵明诚曾经的豪情壮志,再对比眼前的景象,不禁悲从中来。
同年八月,赵明诚在逃亡途中病逝,年仅四十九岁。丈夫的离世,对李清照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独自一人留在世上,身边只有那些陪伴了她多年的金石文物。为了保护这些文物,她带着它们继续逃亡,先后辗转于越州(今浙江绍兴)、明州(今浙江宁波)、温州等地。在逃亡的过程中,由于战乱频繁、路途艰险,许多文物要么被抢走,要么被毁坏,到最后,只剩下寥寥几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