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贞观十一年的深秋,梧桐叶被寒风卷着,簌簌落在太极宫的朱红宫墙上。十四岁的武曌,身着绣着浅粉海棠的襦裙,在母亲杨氏含泪的目光中,踏入了这座象征着大唐权力巅峰的宫殿。彼时,她还不叫“曌”,世人只知她是荆州都督武士彟的次女,因容貌秀丽、举止端庄,被唐太宗李世民召入宫中,封为五品才人,赐号“武媚”。
太极宫的掖庭宫偏殿,是武媚初入宫时的居所。这里没有正宫的金碧辉煌,只有廊下挂着的宫灯,在夜里投下昏黄的光影。作为五品才人,她的职责是侍奉太宗起居,整理文书、研墨铺纸,偶尔在宴会上献舞或弹奏琵琶。太宗李世民,这位开创了“贞观之治”的帝王,对这位新晋才人的态度,始终带着几分审视与疏离。他欣赏她的聪慧——一次,太宗得到一匹名为“狮子骢”的烈马,宫中无人能驯服,武媚却上前奏道:“臣妾只需三样东西,就能驯服此马:铁鞭、铁挝、匕首。不服,则用铁鞭抽打;再不服,用铁挝击其头;若仍不服,便用匕首断其喉。”这番话让太宗暗自心惊,既赞叹她的胆识,又觉得她过于狠厉,非女子该有的柔顺。
此后,武媚在太宗身边待了十二年,位份始终停留在才人,未曾得到晋升。这十二年里,她看清了宫廷的冰冷规则:权力是衡量一切的标尺,而女子若想在深宫立足,要么依靠帝王的宠爱,要么依靠自身的智谋。她没有沉溺于对帝王宠爱的幻想,而是利用整理文书的机会,默默学习太宗处理朝政的方式——如何批阅奏章、如何平衡朝臣意见、如何应对边疆部落的叛乱。她将太宗与房玄龄、杜如晦等名臣的对话记在心里,将各地的赋税、灾情数据暗自梳理,如同海绵般汲取着政治智慧。
更重要的是,她注意到了太宗的第九子,晋王李治。彼时李治还是个温润怯懦的少年,因母亲长孙皇后早逝,常被太宗带在身边教导。武媚比李治大四岁,却总能在他面对太宗的严厉质问时,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杯热茶,或是用几句温和的话缓解他的紧张。一次,李治不慎打翻了太宗案头的砚台,墨汁溅到了太宗心爱的《兰亭集序》摹本上,吓得浑身发抖。是武媚上前,一边用干净的绢布轻轻擦拭,一边从容地说:“晋王殿下是见陛下近日操劳,想为陛下研墨分忧,只是一时失手。这墨渍虽染了纸,却也像是给《兰亭集序》添了几分烟火气呢。”太宗本有怒气,听了这话,再看武媚有条不紊的模样,怒气渐消,只是叮嘱李治下次小心。经此一事,李治对武媚生出了依赖与好感,这份少年心事,成了武媚日后命运转折的伏笔。
贞观二十三年,太宗李世民驾崩。按照大唐规制,没有生育子嗣的后宫嫔妃,需前往长安城外的感业寺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当剃度师的剃刀落下,青丝纷飞,武媚看着铜镜中光头的自己,没有哭。她知道,哭泣换不来转机,唯有等待。感业寺的生活清苦,每日诵经、劳作,粗茶淡饭,与宫中的日子天差地别。但武媚从未放弃,她每日除了完成寺中功课,还会在夜深人静时,借着月光默写当年记下的朝政见闻,提醒自己不能忘了朝堂的规则。
她的等待没有白费。永徽元年,唐高宗李治为祭奠太宗周年忌日,前往感业寺进香。当李治看到人群中身着灰色僧袍、却难掩清丽容颜的武媚时,少年时的情愫瞬间被唤醒。武媚一眼便认出了他,她没有像其他尼姑那样低头避让,而是抬起头,目光含泪,却又带着几分克制的期盼。四目相对的瞬间,李治的心被揪紧了。这次见面后,李治时常借着进香的名义,悄悄来感业寺与武媚相会。武媚深知,这是她离开感业寺的唯一机会,她在李治面前,既展现出柔弱需要保护的一面,又不失当年的聪慧与见地,时常能对李治朝堂上的烦心事,给出几句恰到好处的建议。
此时的后宫,正处于王皇后与萧淑妃的争斗之中。王皇后出身名门望族,却无子,不得李治宠爱;萧淑妃年轻貌美,生下了皇子李素节,恃宠而骄,屡次挑衅王皇后。王皇后得知李治与武媚的私情后,竟生出了“借武媚打压萧淑妃”的念头。她主动向李治提议,将武媚接回宫中,李治正中下怀,立刻下诏,让武媚还俗,接入后宫,封为二品昭仪。武媚接到旨意的那天,站在感业寺的山门前,望着长安的方向,嘴角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她知道,重回宫廷,只是她人生的第一步,前方的路,布满了荆棘,却也充满了无限可能。
武媚重回宫廷时,已是永徽二年。此时的她,已不再是十二年前那个懵懂的才人,她带着感业寺数年的隐忍与谋划,一步步在后宫站稳脚跟。她深知王皇后的意图,却并不急于与萧淑妃争斗,而是先将姿态放低,对王皇后毕恭毕敬,每日早晚请安,从不逾矩;对宫中的太监、宫女,也常常施以小恩小惠,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与此同时,她凭借着成熟的风韵、过人的智谋,以及对李治心理的精准把握,迅速获得了李治的专宠。
李治曾对武媚感叹:“皇后端庄,却过于刻板;淑妃娇媚,却失之浅薄。唯有你,既能懂朕的心事,又能为朕分忧。”武媚听后,只是温柔地依偎在他怀中,轻声说:“陛下是真龙天子,臣妾只愿做陛下身边的一株小草,为陛下遮风挡雨,不敢有其他奢求。”这番话既满足了李治的虚荣心,又让他觉得武媚温顺无害。但暗地里,武媚早已开始布局。她利用李治对她的宠爱,不断搜集萧淑妃的“过错”——比如萧淑妃因不满李治宠爱武媚,私下抱怨,被武媚安插在她身边的宫女听到,汇报给李治;又比如萧淑妃为儿子李素节谋求更高的爵位,被武媚巧妙地透露给王皇后,借王皇后之口,在朝堂上引发非议。
很快,萧淑妃失宠,被李治贬为庶人,囚禁在冷宫之中。解决了萧淑妃,武媚的下一个目标,便是王皇后。但王皇后出身关陇贵族集团,背后有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元老重臣的支持,想要扳倒她,绝非易事。武媚知道,必须找到一个足以让李治下定决心废后的理由。永徽五年,武媚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孩子成了她计划中的关键一步。
一日,王皇后前来探望武媚的女儿,因喜爱这个粉嫩的婴儿,便抱在怀里逗弄了一会儿。王皇后离开后,武媚看着熟睡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当李治前来探望时,武媚故作欢喜地掀开被子,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女儿早已没了气息。李治惊怒交加,询问左右,宫人都说只有王皇后来过。武媚跪在李治面前,泪如雨下,却只说:“皇后娘娘素来端庄,定是臣妾哪里做得不好,惹娘娘生气,才连累了女儿……”这番话看似在为皇后辩解,实则将所有嫌疑都指向了王皇后。李治本就对王皇后无子且过于依赖外戚不满,此事一出,他彻底动了废后的心思。
废后之事,在朝堂上引发了轩然大波。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元老重臣坚决反对,他们认为王皇后出身名门,无大过,废后会动摇国本;而许敬宗、李义府等中层官员,因长期受到长孙无忌等人的压制,想要借此机会攀附武媚和李治,纷纷表示“废立皇后是陛下的家事,朝臣无需干涉”。双方争论不休,李治陷入了两难。此时,武媚亲自出面,暗中联络许敬宗等人,让他们在朝堂上不断施压,同时,她向李治进言,称长孙无忌等人“倚老卖老,轻视皇权”,若不打压,恐生后患。
为了争取手握兵权的李积(即徐茂公)的支持,李治特意单独召见他,询问他对废后的看法。李积深知帝王心思,回答道:“此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这句话彻底坚定了李治的决心。永徽六年十月,李治下诏,废黜王皇后和萧淑妃,将她们囚禁在别院;十一月,册立武媚为皇后。当武媚身着皇后的祎衣,在太极殿接受百官朝拜时,她的目光扫过台下低头的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眼神冰冷而坚定。她知道,这不仅是她个人的胜利,更是对旧贵族势力的第一次沉重打击。
成为皇后之后,武媚并没有停下脚步。她深知,后宫的权力终究依附于帝王,唯有走向朝堂,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此时的李治,因身体孱弱,时常头晕目眩,无法长时间处理朝政。武媚便以“辅佐陛下”为名,开始参与政务。她极具政治天赋,处理起奏章来条理清晰,往往能抓住要害,提出精准的建议。李治对她愈发信任,甚至在朝堂上,允许她坐在珠帘之后,与自己一同听政。史书称此为“二圣临朝”,大唐的权力中心,悄然变成了帝后二人共同执掌。
武媚参与朝政后,首先着手打击的,便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集团。她知道,这些元老重臣是她掌权路上最大的障碍。显庆四年,武媚指使许敬宗等人,诬告长孙无忌“谋反”。李治起初并不相信,但在许敬宗等人的不断构陷和武媚的旁敲侧击下,他最终下令,将长孙无忌削去官爵,流放黔州。不久后,长孙无忌在流放之地自缢身亡。褚遂良、韩瑗等支持长孙无忌的大臣,也相继被罢官、流放。至此,关陇贵族集团一蹶不振,武媚彻底清除了朝堂上的反对势力。
与此同时,武媚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她大力提拔那些出身寒门、有才能却得不到重用的官员,如狄仁杰、姚崇、宋璟等人,这些人后来都成为了大唐的栋梁之臣。她还改革科举制度,首创“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考试,选拔人才,打破了贵族对官场的垄断;又开设“武举”,选拔军事人才,为大唐的军队注入了新鲜血液。这些举措,不仅巩固了她的权力,也为“开元盛世”奠定了人才基础。
在处理国家事务上,武媚展现出了不输男性帝王的魄力。她重视农业生产,推行“劝农桑,薄赋役”的政策,鼓励农民开垦荒地,兴修水利,使得大唐的粮食产量大幅增加,人口也从贞观年间的三百万户,增长到永徽年间的三百八十万户。在边疆问题上,她派大将薛仁贵平定高句丽,收复辽东失地;又派遣军队击败西突厥,巩固了大唐在西域的统治。大唐的疆域,在她的治理下,达到了鼎盛时期。
然而,随着武媚的权力越来越大,她与李治之间的矛盾也逐渐显现。上元元年,李治想要让武媚“摄知国政”,遭到了宰相郝处俊等人的反对,此事只得作罢。但武媚并未放弃,她通过修订《姓氏录》,将武氏家族列为一等,彻底打破了传统的门第观念,提高了自己家族的地位;又将自己的儿子李弘立为太子,试图通过控制太子,进一步巩固权力。
上元二年,太子李弘因与武媚政见不合,被武媚毒杀(一说病逝,史界尚有争议)。随后,武媚立次子李贤为太子。李贤聪慧过人,多次公开反对武媚干预朝政,甚至编写了《后汉书注》,暗讽女主干政。调露二年,武媚以“谋反”为由,将李贤废为庶人,流放巴州,不久后,李贤被逼自杀。接连失去两个儿子,李治心中虽有不满,却因身体虚弱,无力与武媚抗衡。弘道元年,李治驾崩,遗诏太子李显即位,是为唐中宗,尊武媚为皇太后,“军国大事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此时的武媚,已是大唐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
李显即位后,试图摆脱武媚的控制。他重用皇后韦氏的家族,破格提拔韦后的父亲韦玄贞为侍中,还扬言“我以天下与韦玄贞,何不可!”这句话传到了武媚耳中,她勃然大怒。嗣圣元年二月,武媚在乾元殿召集百官,以“昏庸无能,重用外戚”为由,废黜李显,将他贬为庐陵王,流放房州。随后,她立四子李旦为帝,是为唐睿宗,但李旦只是个傀儡皇帝,被软禁在宫中,不得干预朝政,所有权力都掌握在武媚手中。武媚正式开始“临朝称制”,改元“光宅”,并将东都洛阳改为“神都”,定为新的政治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