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孝闵帝元年(公元557年),长安独孤府的后花园里,十四岁的独孤伽罗正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绕过廊下的兰花。她手中握着一支刚绣好的锦帕,上面用银线绣着一对展翅的凤凰,针脚细密,栩栩如生——这是她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婚礼准备的嫁妆。作为北周大司马独孤信的第七女,伽罗自小便是长安城最受瞩目的贵女,不仅容貌清丽,更通史书、善骑射,连父亲都常说:“此女有丈夫气,非寻常闺阁可比。”
此时的独孤信,正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庭院中活泼的女儿,眉头却紧紧锁着。他刚刚接到消息,辅政大臣宇文护已将孝闵帝宇文觉废黜,改立宇文毓为帝(明帝)。宇文护专权跋扈,朝堂之上早已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而独孤信作为北周开国元勋,手握兵权,又与皇室联姻(长女为明帝皇后),早已成为宇文护的眼中钉。
“伽罗,过来。”独孤信招手让女儿走进书房,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沉重。伽罗放下锦帕,察觉到父亲的异样:“父亲,您今日怎的如此严肃?”独孤信拿起桌上的一支赤金点翠凤钗,插在女儿的发髻上,轻声说:“再过三日,你便要嫁给大将军杨坚了。杨坚此人,相貌奇伟,骨相非凡,且性格沉稳,绝非池中之物。只是如今朝局动荡,为父恐……”他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神色慌张地闯进来:“老爷,不好了!宇文护派人来了,说请您即刻入宫议事!”
独孤信心中一沉,他知道,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他紧紧握住伽罗的手,眼神坚定:“伽罗,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守住独孤家的风骨,与杨坚相互扶持,莫要卷入朝堂纷争的漩涡太深。”伽罗看着父亲眼中的担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不知这竟是父女俩最后的诀别。
三日后,伽罗身着大红嫁衣,坐在前往杨坚府邸的婚轿中。按照习俗,婚礼应由父亲亲自送嫁,可此刻的独孤信,已被宇文护以“谋反”罪名囚禁。轿外的鼓乐声喧嚣热闹,轿内的伽罗却泪湿嫁衣——她昨夜偷偷听到母亲与管家的对话,知道父亲已被赐死,独孤家族的爵位、兵权尽数被削,兄长们也被流放边疆。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晕厥,可想到父亲的嘱托,她强撑着挺直脊背,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活下去,要看着独孤家洗刷冤屈的那一天。
婚礼当晚,杨坚揭下伽罗的红盖头,看到的不是娇羞的新娘,而是一张泪痕未干却眼神倔强的脸。杨坚沉默片刻,轻声说:“我知道岳父之事,你放心,从今往后,我杨坚的妻子,便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定护你周全。”伽罗抬头看向杨坚,这个比自己大八岁的男人,眼神真诚而坚定,让她在绝望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她突然起身,从妆匣中取出一把匕首,放在两人中间的案几上:“夫君若真心待我,便与我立誓——此生只爱我一人,不纳妾、不生子,若违此誓,甘受此刃!”
杨坚愣住了,在那个三妻四妾稀松平常的时代,这样的要求近乎苛刻。但他看着伽罗眼中的脆弱与决绝,想起独孤信对自己的赏识(当年正是独孤信主动提出将女儿许配给他),更明白此刻的伽罗,早已将他视为唯一的依靠。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伽罗的手,与她一同举起匕首,沉声说道:“我杨坚对天起誓,此生与独孤伽罗祸福与共,绝不再娶他人,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誓言犹在耳畔,现实的困境却接踵而至。宇文护得知杨坚与独孤家联姻,又忌惮他的才干,很快便将他调任同州刺史,远离京城权力中心。杨坚带着伽罗前往同州赴任,一路上,伽罗褪去了贵女的娇气,亲自打理家务,甚至学着为杨坚缝补衣物。在同州的日子虽清苦,却也平静,夫妻俩常常在灯下共读史书,杨坚感慨时局动荡,伽罗便引经据典,为他分析利弊:“宇文护虽专权,却失尽人心,他杀害先帝、打压功臣,迟早会自取灭亡。夫君只需隐忍待时,不必急于一时。”
果然,公元560年,宇文护毒杀明帝,立宇文邕为帝(武帝)。宇文邕表面顺从宇文护,实则暗中积蓄力量。十年后,宇文邕终于设计诛杀宇文护,亲掌朝政。杨坚因从未依附宇文护,被召回京城,任命为大将军。伽罗随杨坚重返长安,看着曾经熟悉的街道,想起父亲的惨死,心中百感交集。杨坚察觉到她的情绪,轻声安慰:“岳父的冤屈,陛下定会昭雪,我们且耐心等待。”
然而,好景不长。宇文邕去世后,其子宇文赟即位(宣帝),此人荒淫无道,暴虐成性。他早已听闻杨坚“相貌非凡,有帝王之相”,对其猜忌不已,登基不久便将杨坚的长女杨丽华立为皇后,却又处处刁难。一次,宇文赟喝醉了酒,指着杨丽华的鼻子骂道:“你父亲若敢有异心,我定诛你杨家满门!”杨丽华吓得浑身发抖,连忙派人将消息告诉母亲。
伽罗得知后,连夜赶往皇宫。她跪在宇文赟的寝殿外,从深夜一直跪到天亮,额头磕得鲜血直流,只求皇帝放过女儿和杨家。宇文赟本想借机除掉杨坚,见伽罗如此决绝,又想到杨坚手握部分兵权,贸然动手恐引发动荡,最终只好作罢,赦免了杨丽华。
当伽罗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杨坚看着她额头的伤痕,心疼得无以复加:“都是我无能,让你和女儿受此委屈!”伽罗却摇摇头,眼神坚定:“夫君莫要自责,如今宇文赟倒行逆施,民心尽失,这或许是我们的机会。只是切记,不可轻举妄动,需静待时机。”她知道,此刻的杨家,就像站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唯有隐忍与智慧,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北周大象二年(公元580年),沉迷酒色的宇文赟突然病逝,年仅二十二岁。此时,太子宇文阐(静帝)年仅八岁,无法亲政,朝堂顿时陷入混乱。宇文赟的宠臣郑译、刘昉等人手握遗诏,却深知自己威望不足,便想找一位有实力的大臣辅政,思来想去,最终将目光投向了杨坚——他既是皇后的父亲,又素有贤名,且手握兵权,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郑译深夜来到杨坚府邸,提出让他“总知中外兵马事”时,杨坚犹豫不决。他知道,辅政大臣看似权力滔天,实则危机四伏,一旦处理不当,便会落得和宇文护一样的下场。伽罗看出了丈夫的顾虑,待郑译离开后,她走到杨坚身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夫君,如今之事,已是‘骑兽之势,必不得下’。若不抓住这个机会,将来静帝长大,或是其他权臣崛起,我们杨家迟早会重蹈独孤家的覆辙!”
杨坚看着妻子,想起这些年她与自己同甘共苦,一次次在危难中为自己指明方向,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他握住伽罗的手:“你说得对,事已至此,唯有向前,不能退缩!”然而,就在杨坚准备接受辅政之职时,一个消息传来:相州总管尉迟迥、郧州总管司马消难等人,因不满杨坚辅政,已起兵反叛,号称“匡扶周室”,兵力达数十万之多。
一时间,北周各地战火纷飞,杨坚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朝堂上,反对他的大臣趁机发难,指责他“专权误国”,甚至有人暗中与叛军勾结,想置他于死地。杨坚焦头烂额,日夜驻守在相府,调兵遣将应对叛乱。伽罗则留在府中,一面安抚家眷,一面暗中联络朝中支持杨坚的老臣。她亲自写信给老将韦孝宽(曾是独孤信的部下),言辞恳切:“如今国祚飘摇,唯有杨公能安定天下。将军与先父有旧,望将军念及故情,助杨公一臂之力,共保百姓安宁。”
韦孝宽收到信后,深受感动,当即率军出征,大败尉迟迥的叛军。与此同时,伽罗还派人将府中的财物尽数拿出,犒劳前线将士,鼓舞士气。在她的暗中协助下,杨坚终于在短短三个月内平定了叛乱,稳定了局势。经此一役,杨坚的威望大增,朝堂之上再也无人敢公开反对他。
公元581年正月,静帝被迫下诏禅位,杨坚登基称帝,定国号为“隋”,改元开皇,是为隋文帝。杨坚称帝后,第一件事便是册封伽罗为皇后,并昭告天下:“朕与皇后,布衣之交,患难与共,今登大位,皇后当与朕共治天下。”从此,每当杨坚临朝听政,伽罗便会坐在殿旁的帷帐之后,若发现杨坚决策有误,便会派宦官轻声提醒;退朝后,夫妻俩又会一同讨论朝政,制定政策。朝臣们虽对此颇有微词,却也不得不承认,皇后的见解往往切中要害,对隋朝的治理大有裨益,于是私下里将两人称为“二圣”。
成为皇后的伽罗,并没有沉溺于荣华富贵,反而更加注重节俭。她以身作则,从不穿华丽的服饰,宫中的妃嫔也被要求衣着朴素;她还下令减少宫中的用度,将节省下来的财物用于赈济灾民和扩充军备。有一次,杨坚想为她打造一座奢华的宫殿,伽罗却劝说道:“如今天下初定,百姓尚未完全安居乐业,陛下当以民生为重,不宜大兴土木。臣妾有一间安稳的宫殿居住,便已足矣。”杨坚听后,深受触动,当即取消了建宫殿的计划,并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推行节俭之风。
在政治上,伽罗不仅辅佐杨坚制定了一系列有利于国家发展的政策,还十分重视人才的选拔。她常常提醒杨坚:“治国之道,在于得人。陛下应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不论出身贵贱,只要有真才实学,便要委以重任。”杨坚采纳了她的建议,设立了科举制度的雏形(分科取士),打破了世家大族对官场的垄断,让更多寒门子弟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然而,“二圣共治”的和谐局面,却因一件事出现了裂痕。开皇九年(公元589年),隋朝大军南下,灭掉了南朝陈,统一了全国。杨坚将陈后主的妹妹陈氏纳入后宫,封为宣华夫人。伽罗得知后,如遭雷击——她想起了当年杨坚在婚夜许下的誓言,想起了两人患难与共的岁月,心中的委屈与愤怒瞬间爆发。
她没有哭闹,而是平静地来到杨坚的寝殿,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丈夫,轻声问道:“陛下还记得当年在同州的誓言吗?”杨坚面露愧色,支支吾吾地说:“朕……朕只是一时糊涂,陈氏不过是亡国之女,朕并未对她动心。”伽罗摇摇头,眼中满是失望:“陛下或许觉得这是小事,可臣妾却记得,当年我们一同跪在父亲灵前,说要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如今陛下贵为天子,便可以违背誓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