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元年的深秋,长江三峡的巫峡口笼罩在蒙蒙烟雨之中。秭归县香溪河畔的王氏庄园里,十六岁的王嫱正临窗刺绣。她指尖捻着的蜀锦丝线,在素白绫缎上勾勒出南飞的雁阵,针脚细密如鱼鳞,连雁翅上的翎毛都栩栩如生。窗外,侍女阿竹正哼着当地的采莲曲,溪水潺潺与歌声交织,构成一幅江南水乡的温婉图景。
“嫱儿,朝廷的选秀使到了。” 母亲张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打断了王嫱的专注。她放下绣绷,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容:柳叶眉如远山含黛,杏核眼似秋水横波,琼鼻樱唇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灵秀。更难得的是那双眼睛里的光彩,既有少女的纯真,又藏着超越年龄的沉静。
作为南郡太守举荐的秀女,王嫱带着家乡的柑橘和香溪的清泉踏上北上之路。车队行至江陵时,恰逢汉元帝的使者巡查南方贡道,见这少女虽布衣钗裙,却气度不凡,便在文书中特别注明:“南郡王嫱,容仪秀雅,举止端方。” 这简短的评语,竟成了她命运转折的伏笔。
抵达长安的那个清晨,巍峨的未央宫在朝霞中若隐若现。与王嫱同批入宫的秀女共有二十七人,个个环佩叮当、锦衣华服。负责登记的掖庭令石显眯着眼睛打量这群少女,当看到王嫱随身携带的那面青铜琵琶时,嘴角露出一丝轻蔑:“后宫之中,琴瑟笙箫俱全,何须这乡野乐器?” 王嫱却轻轻抚摸着琵琶上雕刻的凤纹,平静地回答:“此乃家传之物,伴我十载,如亲人在侧。”
初入掖庭的日子,王嫱被安排在未央宫西侧的永巷居住。这里的宫墙高达三丈,青灰色的砖缝里长满了苔藓,每到黄昏便透着刺骨的寒意。同住的还有来自颍川的李氏和京兆尹的赵氏,李氏擅长歌舞,赵氏精于弈棋,唯有王嫱每日除了例行的女红课,便是独自坐在窗前弹奏琵琶。她的琴声不同于宫中乐师的华丽繁复,带着三峡山水的清越空灵,有时如香溪流水般舒缓,有时又如巫峡猿啼般哀婉,渐渐在宫女间传开。
按照汉制,新入宫的秀女需由画工画像呈给皇帝御览,元帝根据画像择定召幸之人。当时最有名的画工是毛延寿,此人虽画技精湛,却贪婪成性,常借着画像索贿。赵氏私下塞了三匹锦缎,画像上便添了几分妩媚;李氏送了一对玉镯,眼角的细纹便被巧妙遮掩。侍女阿竹急得团团转:“姑娘,咱们也该备些礼物才是。” 王嫱却摇头道:“身正不怕影斜,若陛下看重的只是皮囊,这样的恩宠不要也罢。”
当毛延寿来到王嫱住处画像时,见她荆钗布裙仍难掩国色,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又露出贪婪之色。他故意将笔蘸得饱墨,慢悠悠地说:“姑娘这般容貌,稍加润色便能冠绝后宫,只是这丹青……” 话未说完,王嫱已明白了他的暗示,却只是淡淡起身,取过琵琶弹奏起来。一曲《楚妃叹》终了,她轻声道:“妾身唯有此技,并无财物孝敬先生。” 毛延寿脸色骤变,在画像上的王嫱眼下悄悄点了一颗 “克夫痣”,又将她的眉峰画得过于凌厉,这才拂袖而去。
三个月后,画像呈至元帝案前。当看到王嫱画像上那颗突兀的黑痣时,元帝皱了皱眉,随手将画卷放到了一旁。此时的他不会想到,这个被他忽略的女子,将在日后书写一段影响汉匈关系的传奇。
竟宁元年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第三次来到长安朝觐。与前两次不同,这位已年近六旬的单于此次带来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 西域诸国的贡品清单,其中包括大宛的汗血马、安息的鸵鸟蛋和于阗的和田玉。在未央宫的朝会上,呼韩邪单于身着绣金胡服,按汉礼叩拜后,用略显生硬的汉语提出:“愿为汉家婿,永保塞上无虞。”
元帝闻言大悦。自汉武帝以来,汉匈之间征战不休,直到宣帝时期匈奴分裂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呼韩邪单于归附汉朝,边境才迎来短暂的和平。若能通过和亲巩固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实乃社稷之福。他当即下诏:“赐单于锦绣绮縠八千匹,絮六千斤,许以公主之礼和亲。”
旨意传到掖庭,却引起一片骚动。谁都知道塞北苦寒,胡地风俗迥异,更何况要嫁给年长自己数十岁的匈奴单于。秀女们纷纷托关系、找门路,想方设法逃避这桩婚事。掖庭令石显带着诏书挨宫宣读,当念到 “愿往者可出列” 时,宫人们皆低头不语,大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妾身王嫱,愿往匈奴。”
满殿哗然。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嫱身着一袭素色襦裙,从人群中缓缓走出。她虽未施粉黛,却在一众浓妆艳抹的宫女中显得格外清丽脱俗。石显愣住了,他印象中这个来自南郡的秀女一直默默无闻,此刻却有如此胆识。他试探着问:“王嫱,你可知塞北之路艰险,胡地风霜酷烈?” 王嫱微微颔首:“妾身知晓。但陛下以仁德化天下,妾身愿为汉匈和平尽绵薄之力。”
消息传到元帝耳中,他既惊讶又好奇,这个主动请缨的秀女究竟是何模样?他当即传旨召见。当王嫱步入宣室殿时,元帝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 眼前的女子身姿窈窕,容貌比宫中最受宠的傅昭仪还要胜三分,尤其是那双眼睛,顾盼之间流光溢彩,哪里有画像上的半分凶相?
“你…… 你便是王嫱?” 元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王嫱盈盈下拜:“妾身正是。” 元帝急忙命人取来当初的画像,对比之下,立时明白了其中蹊跷。他龙颜大怒,当即下令将毛延寿打入天牢彻查,这才发现画工索贿舞弊早已成风,涉案画工竟有十余人。
然而君无戏言,和亲之事已定,元帝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忍痛割爱。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多次召见王嫱,发现这个女子不仅貌美,更通诗书、晓音律,对边境事务也颇有见解。一次谈及匈奴风俗,王嫱从容答道:“胡汉虽习俗不同,但人心向善则一。妾身愿将中原桑蚕之术、纺织之技传入漠北,让汉匈百姓共享太平。” 元帝听后愈发感慨,亲自将 “昭君” 二字赐为她的封号,取 “光明照耀” 之意。
临行前的夜晚,长安城笼罩在皎洁的月光下。王昭君站在未央宫的高台上,遥望南方故乡的方向,手中琵琶弹出的《长相知》带着无尽的眷恋。阿竹忍不住落泪:“姑娘,咱们真的要去那万里之外的地方吗?” 昭君轻轻拭去她的泪水:“阿竹,你看这长安的月光,终会照到漠北的草原。我们带去的不只是嫁妆,更是汉家的文明与善意。”
她的嫁妆清单堪称一部小型的中原文化百科全书:六十名技艺精湛的工匠携带着桑蚕种子、纺织工具和农具;三百匹蜀锦、五十箱丝绸涵盖了各种纹样和织法;还有《诗经》《礼记》等儒家典籍以及医书、农书数十卷。元帝还特意将宫中珍藏的七弦琴赠予她,在琴腹刻下 “汉匈永好” 四字。
竟宁元年三月,和亲队伍从长安出发,绵延数十里的车队在黄土路上留下深深的辙痕。昭君身着特制的锦袍,既保留了汉家服饰的华美,又融入了便于骑乘的胡服元素。她乘坐的马车装饰着象征和平的鸿雁纹,车轴上涂抹着来自西域的润滑油,以减少长途跋涉的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