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的风,从来都是凛冽的。可今日的风,却裹着化不开的沉郁,卷着漫山枯黄的灵草碎屑,像极了巫族此刻的心绪——碎了,还被寒风刮得四处飘零。
巫营的玄黑大旗往日里总猎猎作响,今日却垂着边角,旗面上用祖巫血纹的“巫”字沾了些未干的暗红色,那是昨日从妖巫界裂谷带回句芒残躯时,溅上的巫血。营地里没有往日操练的呼喝,也没有巫医熬药的药香,只有此起彼伏的呜咽声,从帐篷的缝隙里钻出来,混着风,绕着不周山的主峰打旋。
玄冥站在自己的冰纹帐篷前,指尖还残留着昨日握住句芒手臂时的触感——那本该是布满木灵纹路、温暖得能催发生机的手臂,彼时却冰凉僵硬,连最外层的树皮状巫甲都碎成了片,露出里面被鲲鹏利爪撕裂的伤口,伤口处的巫血早已凝固成黑褐色,连一丝木灵气都泄不出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素色的巫袍,昨日为了护句芒残躯,袍角也沾了血,此刻那血迹像一块沉重的烙印,压得她心口发闷。
“玄冥祖巫。”身后传来低哑的声音,是后土。她手里捧着一个漆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枚莹白的玉梳,梳齿间还缠着几根青绿色的发丝——那是句芒生前最珍爱的饰物,据说还是万年前他在东海之滨采撷千年玉髓,请巫匠雕琢而成,平日里总用来梳理他及腰的青丝。
玄冥转过身,看着后土眼底的红血丝,喉结动了动,却没说出话。自昨日从妖巫界撤回,十二祖巫就没一人合过眼。共工把自己关在议事帐篷里,时不时传出器物碎裂的声音;祝融守在句芒的遗体旁,手里攥着半截烧得发黑的火把,火光照着他脸上的泪痕,连平日里最张扬的火焰纹路都失了光泽;帝江的翅膀垂在身后,连扇动的力气都没有,只在营地里来来回回地走,脚步沉重得能踩碎地面的冰碴。
“该去准备了。”后土把玉梳轻轻放在玄冥手里,指尖碰到她的手时,两人都颤了一下——同为祖巫,她们早已习惯了彼此身上的力量波动,可今日,她们的力量都乱了,像被狂风搅乱的池水,连最基础的稳心术都撑不住。
玄冥握紧了玉梳,玉梳的凉意透过指尖传到心口,稍微压下了些许闷痛。她点了点头,跟着后土往营中央的祭坛走。祭坛是昨日连夜搭的,用的是不周山的墨玉岩,岩面上刻满了巫族的往生符文,符文里嵌着细小的灵晶,此刻正发出微弱的白光,像星星落进了墨色的石缝里。祭坛中央的石台上,铺着一层青色的灵草,句芒的遗体就躺在上面,身上盖着巫族最高规格的玄色巫旗,旗面上绣着五方灵木的图案——那是只有掌管东方木灵的祖巫才能享用的荣耀。
帝江已经在祭坛旁站着了,他的八只手臂交叉在胸前,平日里总是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半眯着,视线落在石台上的巫旗上,一动不动。听到脚步声,他才缓缓转过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共工和祝融呢?”
“共工还在砸东西,我刚去叫了,他说马上来。”后土叹了口气,“祝融……还守着句芒,不肯走。”
话音刚落,就见祝融从帐篷里走出来,手里依旧攥着那半截火把,火把的火苗已经快灭了,只剩下一点火星。他走到祭坛前,目光落在巫旗上,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呜咽。往日里他总爱跟共工吵架,连走路都带着火焰的燥意,可今日,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站着都要靠着祭坛的石柱。
就在这时,议事帐篷的帘子被猛地掀开,共工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沾着灰尘,额角还有一道新的伤口,显然是刚才砸东西时弄伤的。他手里攥着一把石斧,斧刃上还沾着木屑——那是他平日里用来操练巫兵的武器,此刻却成了他发泄怒火的工具。他走到祭坛前,目光扫过石台上的巫旗,突然把石斧往地上一砸,“哐当”一声,斧刃磕在墨玉岩上,溅起一串火花。
“鲲鹏!我要扒了他的皮!”共工的声音像惊雷,在营地里炸响,惊得周围的巫民都瑟缩了一下。“若不是那厮偷袭,句芒怎么会……怎么会……”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玄冥看着共工通红的眼睛,想起万年前的事。那时她们刚成为祖巫不久,共工为了治水,在黄河之滨跟一只上古水怪缠斗了三天三夜,最后力竭倒地。是句芒带着东方的灵木赶来,用木灵气为共工疗伤,还在黄河两岸种下了成片的垂柳,那些垂柳的根须扎进土里,牢牢锁住了河堤。后来共工总说,句芒的木灵气是最暖的,比祝融的火焰还暖。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帝江的声音打断了玄冥的回忆,他抬起一只手臂,指了指天上的日头,“时辰快到了,该请巫祝了。”
后土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营门口。不多时,就见一群穿着白色巫袍的巫祝走了过来,为首的巫祝手里捧着一个青铜鼎,鼎里盛着巫酒,酒液里泡着几株紫色的灵草——那是巫族用来祭奠逝者的“往生草”,据说能引导逝者的残魂找到归处。
巫祝们走到祭坛前,为首的巫祝把青铜鼎放在石台上,然后转过身,对着十二祖巫和周围的巫民躬身行礼。“时辰已到,葬礼开始。”他的声音苍老而庄重,像不周山的岩石,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随着巫祝的话音落下,营地里的呜咽声渐渐停了,所有巫民都跪了下来,双手放在胸前,低着头,嘴里开始吟唱巫族的往生歌。那歌声没有旋律,只有古朴的音节,从无数人口中传出,绕着祭坛,绕着不周山,飘向远方的天空。
帝江率先走上祭坛,他伸出一只手臂,轻轻揭开了盖在句芒身上的巫旗。句芒的脸露了出来,他的眼睛闭着,脸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可他青绿色的发丝已经失去了光泽,平日里总是萦绕在他周身的木灵气,此刻也消散得无影无踪。帝江的手指轻轻拂过句芒的脸颊,指尖的风灵气小心翼翼地绕着他的脸转了一圈,像是想唤醒他,可最终还是无力地消散了。
“句芒,”帝江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你护了东方数万年,护了巫族数万年,现在,该歇了。”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青色的木牌,木牌上刻着句芒的名字,还有东方木灵的符文。他把木牌放在句芒的胸口,然后退到一旁,对着石台上的遗体躬身行礼。
接下来是祝融。他走到石台前,把手里的半截火把放在句芒的手边,然后跪了下来,额头抵在墨玉岩上,肩膀不住地颤抖。“句芒,对不起。”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上次你说东方的灵木需要火种滋养,我还跟你吵架,说你的木灵气太弱,不需要我的火焰……我错了,我现在就去给你种的灵木点火,你回来看看好不好?”
周围的巫民听到这话,又开始呜咽起来。玄冥站在一旁,看着祝融的背影,想起去年秋天,句芒邀请她们去东方的桃林做客。那时的桃林开满了粉色的桃花,句芒坐在桃树下,给她们递上用灵桃酿的酒,还说等来年春天,要把桃树种到不周山来,让巫营里也有桃花的香气。可现在,桃林还在,种桃树的人,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