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张大爷也跟着站起来,藤椅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椅腿在地面划出浅痕。他的蓝布褂子后领皱成一团,是李大妈早上帮他整理时没捋平的。
“回家拿玉米饼!”李大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总不能让鸽子饿着!”她快步走到门口,又回头瞪了张大爷一眼,眼角的泪却没藏住,“还愣着干啥?你那袋小米不是说要给鸽子补补吗?”
张大爷愣了愣,突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闪着光:“来了来了!”他抓起搪瓷缸往兜里一塞,快步跟上,经过桌前时,顺手把李大妈掉在地上的蓝布头巾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叠得整整齐齐揣进怀里。
两人一前一后往门口走,张大爷的蓝布褂子蹭到李大妈的紫色对襟衫,像两朵凑在一起的老花儿。走到门口时,李大妈脚下绊了一下,张大爷伸手扶住她,掌心贴在她胳膊上,像握住了块暖玉。这一扶就没松开,两人就那么牵着手走了,影子在走廊的阳光下拉得老长,像年轻时拍的黑白照片。
司空黻看着他们的背影,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信封。阳光透过窗棂,在信纸上投下绿萝的影子,晃啊晃的,像老伴在跟他招手。他想起她刚退休那会儿,迷上了广场舞,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练,说要当领舞,结果跳了没三天就崴了脚,他背着她去医院,她趴在他背上还念叨着队形怎么排。
他抓起帆布包,拉链又哗啦响了一声。红绸子上的玫瑰花瓣掉下来,落在那半片从信封里掉出的花瓣旁边,像在说悄悄话。他把两片花瓣捡起来,对着阳光看,光线从花瓣的纹路里透过来,像极了老伴眼角的细纹。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望了眼调解室。石英钟还在滴答走,秒针指向十二点,绿萝的叶子上,晨露滚落在水磨石地面,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滴没来得及擦的眼泪。桌上的凉茶还冒着热气,李大妈的竹篮忘了带走,篮底的干草上沾着片绿萝叶,透着股生气。
公园里的鸽子大概已经等急了。司空黻笑了笑,加快了脚步。风从走廊吹过,带着远处卖冰棍的吆喝声,甜丝丝的,像极了老伴烤的玉米饼。他记得她烤饼时总爱哼《夫妻双双把家还》,跑调跑得厉害,却听得他心里暖洋洋的。
不知乘月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白大褂的口袋里还揣着个信封。那是张大爷偷偷塞给他的,里面装着张存折,密码是李大妈的生日。老人说,这是给“会折纸鸽子的老太太”的医药费,还说要谢谢她,让他和老太婆没变成“老死不相往来的冤家”。他当时红了眼眶,想说老太太昨天已经走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一定送到”。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听诊器,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昨天查房时,那个总爱折纸鸽子的老太太已经走了,手里攥着只没折完的鸽子,翅膀上写着“老陈,等我”。老头去年走的,走之前也是在这间病房,握着老太太的手说“我在天上给你搭个鸽舍”。老太太就每天折纸鸽子,说要攒够一百只,到时候好跟老头作伴。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把一张病历单吹起来,像只白色的鸽子,晃晃悠悠地,往天上飞。不知乘月看着它飞过楼顶的避雷针,突然想起司空师傅说的话:“鸽子记性好,飞过的路,总能找回来。”他掏出手机,给主任发了条消息:“下午想请个假,去公园喂鸽子。”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一阵风吹过,白大褂的下摆轻轻扬起,像只准备起飞的翅膀。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爷爷总带他去公园喂鸽子,说鸽子能把思念带给远方的人。后来爷爷走了,他就再也没去过,今天不知怎么,突然想去看看。
张大爷和李大妈蹲在公园的草坪上,撒玉米饼的手时不时碰到一起。鸽子在他们脚边踱来踱去,灰色的翅膀在阳光下泛着紫蓝色的光,有只胆大的落在李大妈的竹篮沿上,歪着头看她手里的饼渣。
“你看那只白的,”李大妈戳了戳张大爷的胳膊,指尖不小心划过他的手背,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跟你上次说的那只不一样。”
张大爷眯起眼,阳光照在他的老花镜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斑:“那是它崽子!我认得,腿上有个红绳结。”他说着往李大妈身边凑了凑,“上次我来喂它,还跟它说了会话,说我家老太婆最近气性大,让它多担待。”
“就你能!”李大妈笑着推了他一把,手里的玉米饼撒了一地,引得鸽子扑棱棱围过来。她的银镯子在阳光下闪着光,是张大爷六十大寿送的,当时他说“便宜货,戴着玩”,其实是在金店排了三小时队买的。
张大爷从兜里掏出个小铁盒,打开时发出咔嗒声。里面是些小米,用红布包着。“这是我托人从乡下带的,比城里的香。”他说着抓了把小米,往李大妈手里倒了些,“你撒这边,那边的鸽子都快抢起来了。”
李大妈往他身边凑了凑,蓝布头巾的一角扫过他的手背:“还是你细心。”她想起去年冬天张大爷半夜起来给她掖被角,想起他每次下雨都提前去阳台收她晾的花衣裳,想起他总把好吃的偷偷留给她,这些话她从没说过,却都记在心里。
张大爷的耳朵尖突然红了,像被太阳晒过的西红柿。他赶紧抓了把小米撒出去,鸽子们争着啄食,发出咕咕的叫声。有只小鸽子不知被什么惊了,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过李大妈的头发,她吓得往张大爷身边靠了靠,张大爷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像年轻时那样。
不远处,司空黻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片玫瑰花瓣。风把玉米饼的香味吹过来,混着青草的气息,暖洋洋的。他想起老伴说过,鸽子吃饱了,就会往高处飞,带着人的心愿,飞到云里去。他把花瓣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口气,花瓣打着旋儿落下去,被一只灰鸽子衔走了,往天上飞去。
一只灰白相间的鸽子落在他脚边,歪着头看他手里的花瓣。司空黻笑了笑,把花瓣轻轻放在地上。鸽子啄了啄,又抬起头,咕咕叫了两声,像是在说谢谢。他想起老伴刚走那阵,他天天来这儿喂鸽子,有只老鸽子总陪着他,他就跟它说心里话,说他有多想念她,说她做的菜有多好吃,说她跳广场舞有多好笑。
阳光穿过鸽群,在草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一场无声的舞蹈。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惊得鸽子们扑棱棱飞起,翅膀扇动的声音,像无数张纸在翻动。司空黻眯起眼,看着鸽子们越飞越高,变成一个个小小的黑点。他仿佛看见老伴站在云端,穿着那件红色的广场舞裙,手里挥着红绸子,正对着他笑。
“老东西,”他在心里说,“你看,鸽子真的飞起来了。”
风穿过树梢,带来一阵沙沙的响,像是谁在应和他的话。
不知乘月踩着鸽子的咕咕声走进公园时,手里的玉米饼还带着余温。卖饼的阿姨说这是刚出炉的,放了双倍的糖,甜得能粘住牙齿。他想起那个折纸鸽子的老太太,总爱把方糖偷偷塞进鸽子食里,说甜东西能让人忘了苦。
“不知医生?”司空黻从长椅上站起来,帆布包上的红绸子在风里飘得欢快。他指了指身边的空位,“来坐。”
不知乘月挨着他坐下,玉米饼的香味混着青草气漫过来。不远处,张大爷正把李大妈掉在衣襟上的饼渣拈下来,动作自然得像做了几十年。李大妈骂了句“老东西”,嘴角却翘得老高,手里撒小米的动作都轻了许多。
“那是社区里的老邻居,”司空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里盛着笑,“吵了一辈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他从帆布包里掏出油纸包,往不知乘月手里塞了半块玉米饼,“尝尝,我老伴做的,放了两勺糖。”
饼渣落在白大褂上,像撒了把碎星星。不知乘月咬了一口,甜味顺着舌尖往心里钻,突然想起爷爷生前总说,日子就该像这玉米饼,粗粝的面里藏着甜。他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妈妈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是“妈,周末回家”。
“司空师傅,”他咽下嘴里的饼,声音有点发紧,“您信人走了会变成鸽子吗?”
司空黻往天上指了指,一只白鸽正掠过云层,翅膀亮得晃眼。“我老伴说会。”他摸出那两片玫瑰花瓣,放在掌心轻轻合住,“她说变成鸽子,就能天天来看我喂鸽子。”
不知乘月突然笑了,眼角有点湿。他想起老太太床头柜里的纸鸽子,翅膀上都画着小小的红心,想起老头临终前攥着的那只,翅膀上写着“等你”。原来有些思念,真的能变成翅膀。
李大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小布包,里面包着几颗茶叶蛋。“小医生,吃个蛋。”她往不知乘月手里塞了一颗,又递了一颗给司空黻,“张大爷煮的,说放了八角桂皮,香得很。”
蛋壳裂开的声音脆生生的,热气裹着香味冒出来。张大爷跟在后面,手里捏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块手帕,正是当年李大妈给他的那块,小雏菊的图案已经模糊,却洗得干干净净。
“给,”他把帕子往李大妈手里一塞,耳朵又红了,“刚才捡头巾时看见的,掉在走廊了。”
李大妈瞪了他一眼,却把帕子叠成小方块,小心翼翼揣进兜里,指尖在上面摩挲了两下。阳光落在她耳后的朱砂痣上,像颗小小的红豆。
一只灰鸽子突然落在不知乘月的膝盖上,歪着头看他手里的玉米饼。他屏住呼吸,慢慢把饼递过去,鸽子啄食的力道很轻,像在怕啄疼他。羽毛蹭过手背,暖烘烘的,像谁的手轻轻拂过。
“你看,”司空黻的声音很轻,“它在跟你说谢谢呢。”
不知乘月突然想起老太太走时,他好像听见翅膀扇动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他掏出手机,给妈妈发了条消息:“妈,记得带爸最爱的小米,公园的鸽子等着呢。”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那只灰鸽子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阵轻痒。它往天上飞,追上了那只白鸽,两只翅膀并着翅膀,像一对结伴远行的旅人。
张大爷正给李大妈剥鸡蛋,蛋壳剥得歪歪扭扭,却没蹭破一点蛋白。李大妈咬了一口,突然笑出声:“放这么多糖,想齁死我?”
“你上次说爱吃甜的。”张大爷嘟囔着,把自己手里的蛋往她嘴边送,“这个没放糖,给你换。”
司空黻看着他们,把玫瑰花瓣夹进老伴的舞谱里。舞谱的纸页已经泛黄,上面还留着她的指印,翻到《最炫民族风》那页,红绸子的痕迹印在纸上,像团没熄灭的火。
风穿过公园,带着玉米饼的甜香,吹得每个人的衣角都轻轻扬起。远处的天空,云像似的飘着,几只鸽子在云里穿梭,翅膀沾着阳光,亮得像镀了层金。
不知乘月站起身,白大褂的下摆扫过草叶,带起片蒲公英的绒毛。绒毛往天上飞,像无数只小小的白鸽子,跟着那群真鸽子,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走吧,”司空黻背起帆布包,拉链哗啦响了一声,“该回家给鸽子准备明天的口粮了。”
张大爷扶着李大妈站起来,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挨得紧紧的。李大妈的竹篮空了,张大爷的小米也撒完了,却谁都没提回去的事,慢慢往公园深处走,像在逛他们年轻时的约会路。
不知乘月跟在后面,手里还剩半块玉米饼。他想起医学院老师说的话,鸽子能感知磁场,所以不会迷路。其实人也一样,心里装着牵挂的人,再远的路,也总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混着鸽子的影子,在草地上织成张温暖的网。网里有没说完的话,有藏在吵架里的关心,还有那些变成鸽子的思念,正扑棱着翅膀,往每个人的心里飞。
调解室的绿萝还在窗台上晃,石英钟的滴答声里,好像混进了翅膀扇动的声音。桌上的凉茶凉透了,却还冒着热气似的,暖得像谁没走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