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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粮店的老秤(2 / 2)

东郭龢心疼得直抽气,冲过去一把将老秤从泥土里拔出来,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着上面的泥。秤杆上的“东”字印章被蹭掉了一半,紫檀木的表面划了道深深的口子,像道伤疤。

“谁让你们动我东西的!”东郭龢的声音气得发抖,脸色铁青,眼睛里像要冒火。

孩子们被他吓了一跳,都停住了打闹,小石头手里的冰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东郭爷爷,我错了……”

东郭明赶紧上前,把孩子们拉开:“好了好了,别哭了,下次不许随便拿别人东西了。”他转头对东郭龢说,“爸,算了,孩子们不懂事。”

东郭龢没说话,只是心疼地抚摸着老秤上的伤口,那感觉就像自己的心被划了一刀。王奶奶走过来,叹了口气:“孩子不懂事,别跟他们计较。这秤是老物件,有灵性,修修还能用。”

亓官黻也帮腔:“是啊东郭大哥,我认识个修古董的,手艺特别好,让他给看看?”

东郭龢摇摇头,把老秤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受伤的孩子:“不用了,我自己修。”他转身往粮行走去,脚步沉重,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根弯曲的秤杆。

回到粮行,东郭龢把自己关在里屋,那是他平时休息的地方,里面摆着张旧木床,床头放着个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京剧。他从床底下拖出个工具箱,里面摆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锉刀、砂纸、木胶,都是他爹留下来的。

东郭龢坐在小板凳上,把老秤放在膝盖上,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夕阳,仔细查看伤口。刻度被磨掉的地方还好说,重新刻上就行,可那道深深的口子,却像刻在他心上一样,怎么也抹不去。

他拿起最细的砂纸,蘸了点桐油,轻轻打磨着秤杆上的泥痕。紫檀木的纹理在夕阳下清晰可见,像老人脸上交错的皱纹,每一道都藏着故事。磨着磨着,指腹触到那道缺口,粗糙的边缘硌得他生疼,眼眶忽然就热了。

“爹,您说这秤咋就这么不经碰呢?”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里屋静悄悄的,只有收音机里的老生唱腔忽高忽低,“想当年您用它称粮,扛过日本人的搜查,熬过三年饥荒,多少回被摔在地上,也没见这么脆啊……”

正说着,门被轻轻推开条缝,东郭明探进头来,手里端着碗绿豆汤。“爸,歇会儿吧,眭?刚热的。”他把碗放在桌上,目光落在父亲膝盖的老秤上,喉结动了动,“我查了下,紫檀木修补要用蜂蜡和木粉,我这就去买。”

东郭龢没抬头,手里的砂纸还在慢慢动:“不用,你爷爷留下的工具箱里有。”他从箱底翻出个铁皮盒,打开时“咔啦”一声响,里面是黄澄澄的蜂蜡块,还有个小布包,装着细细的紫檀木粉,“当年他修这秤,用的就是这个。”

东郭明蹲在旁边,看着父亲把蜂蜡块搁在火塘边烤。火苗舔着蜡块,融化的蜡油滴在缺口里,混着木粉慢慢填平。父亲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还嵌着木屑,可做起细活来,指尖却稳得像钉在秤杆上的星点。

“爸,”东郭明忽然开口,声音有点涩,“我以前总觉得您守着这老秤没用,现在才明白……”他没说下去,只是拿起块抹布,帮着擦干净秤钩上的泥。

东郭龢抬眼看他,夕阳从儿子镜片上滑过,映出点红。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明白啥?明白这秤称了几十年良心,比电子秤的数字实在?”

东郭明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止。我刚才看王奶奶盯着秤笑的样子,才知道这秤不只是秤,是街坊们心里的念想。”他拿起那枚黄铜秤砣,掂量着,“就像您说的,它称的是人心。”

里屋的收音机换了段流水板,节奏忽然明快起来。东郭龢把补好的缺口用布包好,又拿起刻刀,准备重刻被磨掉的星点。刻刀很旧,木柄被磨得发亮,是他爹的手温焐出来的。

“你看这星点,”他指着秤杆,“以前是十六两为一斤,一两一颗星,代表北斗七星、南斗六星,还有福禄寿三星。少一两损福,缺二两减禄,短三两折寿——这哪是在称粮,是在称自己的德行。”

东郭明凑过去看,父亲的手指捏着刻刀,每一刀都稳准狠,木屑簌簌往下掉,新刻的星点很快亮起来,比原来的更精神。“那我明天去办传统粮行的申请材料,把这些都写上。”他忽然说,“还有您修秤的手艺,也算独特经营模式吧?”

东郭龢手里的刻刀顿了顿,抬头时眼里闪着光:“算,怎么不算?你爷爷传我的,不光是杆秤,是怎么把日子过称平了。”

这时,亓官黻在门外喊:“东郭大哥,我把那旧秤砣拿来了!”话音刚落,他就拎着个锈迹斑斑的铜砣闯进来,“你看上面的字,是不是跟您这秤能配上?”

东郭龢接过铜砣,用布擦了擦,上面模糊的“东”字慢慢显出来。他猛地抬头,看向东郭明:“这是你爷爷年轻时用的副砣!当年他说‘一副秤砣俩兄弟,轻重都得一条心’!”

东郭明眼睛亮了,赶紧拿出手机拍照:“这可是老物件!申请材料里加上这个,肯定能过!”

里屋的灯光亮起来,映着父子俩凑在一起研究秤砣的脸,映着亓官黻乐呵的笑,还映着窗外悄悄探进头的王奶奶——她手里攥着块刚纳好的红绒布,是给修好的老秤做新垫子的。

收音机里的京剧还在唱,调子越发明朗。东郭龢低头继续刻星点,刻刀落下的声音轻轻巧巧,像在数着日子里的那些实在劲儿,一下,又一下。

刻刀在秤杆上走走停停,直到月芽儿挂上悬铃木的枝桠,东郭龢才直起身。老秤被他捧在手里,新补的缺口泛着温润的光,重刻的星点在煤油灯底下亮晶晶的,倒比从前更显精神。

“爸,歇了吧,我给您热了馒头。”东郭明端着餐盘进来时,见父亲正把老秤往木盒里放。红绒布换成了王奶奶新纳的,针脚密密匝匝,边缘还绣了朵小小的稻穗。

东郭龢摸了摸那稻穗,忽然笑了:“你王奶奶的手艺,跟她包的粽子一样实在。”他抬眼看见儿子鬓角沾着点木粉,伸手替他拂掉,“今天累着了吧?”

“不累。”东郭明把馒头推过去,“我把申请材料整理得差不多了,明天去复印店打出来。对了,眭?说她餐馆老板认识文物局的人,能帮着鉴定老秤的年份。”

“不用那么麻烦。”东郭龢咬了口馒头,“这秤上的木纹就是证明,一年一圈,比账本还准。”话虽这么说,眼角的笑纹却深了些。

第二天一早,粮行还没开门,亓官黻就扛着个大纸箱来了。“东郭大哥,您看我找着啥?”他掀开箱盖,里面是块蒙着灰的木牌,“收废品时在老仓库里翻出来的,上面写着‘东郭粮行’,字跟您家招牌一个样!”

木牌上的漆早就剥落了,可“东郭粮行”四个隶书字筋骨分明,边角还留着弹孔——那是当年日本人搜查时留下的。东郭龢摸着弹孔,指腹忽然一酸:“这是民国时的老招牌,你爷爷当年就是举着它,跟抢粮的兵痞对峙的。”

正说着,眭?提着个食盒进来,鼻尖沾着点面粉:“东郭叔,东郭哥,我做了些米糕当早点。”她瞥见墙角的木牌,眼睛一亮,“这可是宝贝!我老板说,这种带历史印记的老物件,申请非遗都够格。”

东郭明赶紧拿手机查:“还真是!传统商贸器具类的非遗申报,咱们这老秤和招牌正好符合条件。”他转头看向父亲,眼里闪着光,“爸,咱们试试?”

东郭龢没说话,只是把老秤从木盒里取出来,跟老招牌并排放着。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两件老物件上镀了层金边,倒像是一对相守多年的老友。

这时,胡同口传来三轮车的铃铛声,是笪龢来了。他帆布包里的新书还散发着油墨香,手里却多了个卷轴:“东郭大哥,我托乡里的老文书找着这个——民国三十八年的营业执照,上面有你爷爷的签名!”

卷轴展开时簌簌作响,泛黄的纸上,“东郭谨”三个字笔力遒劲,盖着的红章虽已褪色,却依旧透着郑重。东郭龢的手指抚过那签名,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爷爷膝头,看他用同样的笔迹在账本上记账的模样。

“爸,材料齐了。”东郭明把营业执照、老招牌、副秤砣一一拍照存档,“我这就去粮食局,顺便把非遗申请也报上。”他转身要走,又被父亲叫住。

东郭龢把修好的老秤往他怀里一塞:“带着这个去。让他们看看,咱东郭粮行的秤,称了三代人的良心,从没差过一星半点。”

东郭明抱着老秤往外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秤杆上的星点在光里闪闪发亮。胡同里,王奶奶正坐在槐树下择菜,见他过来,笑着招手:“明小子,慢点走,奶奶给你留了刚摘的黄瓜!”

亓官黻扛着木牌跟在后面,嘴里哼着跑调的京剧。眭?站在粮行门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手里的食盒还冒着热气。笪龢则蹲在地上,给围过来的孩子们讲老招牌上的弹孔故事,声音里满是骄傲。

东郭龢站在柜台后,看着这一切,忽然拿起抹布,慢慢擦起了电子秤。玻璃面板被擦得锃亮,映出他眼角的笑纹。他想,等明小子回来,得教他怎么用老秤称粮,也得学学怎么把电子秤用得像老秤一样,称得出人心的分量。

檐下的燕子窝里,雏燕已经能扑腾着翅膀学飞了,叽叽喳喳的叫声里,满是新鲜的欢喜。悬铃木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在数着粮行里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踏实,清亮。

东郭明回来时,夕阳正把粮行的门染成金红色。他手里捏着两张纸,风风火火闯进来,皮鞋在青石板上踏出急促的响。

“成了!爸,都成了!”他把纸往柜台上一拍,声音里带着喘,“粮食局批了补贴,非遗申请也通过了初审!他们说这老秤是‘活的商贸史’,让咱们好好保存!”

东郭龢正用老秤给街坊称绿豆,闻言手一抖,秤砣在秤杆上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叮”声。他放下秤,拿起那两张纸,指腹在“东郭粮行”四个字上反复摩挲,眼眶慢慢红了。

“我就说嘛,咱这秤错不了。”王奶奶不知啥时候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碗刚熬好的八宝粥,“当年你爷爷总说,做生意跟做人一个理,秤平斗满,日子才能安稳。”

正说着,亓官黻骑着三轮车轰隆隆过来,车斗里装着个崭新的玻璃展柜。“东郭大哥,您看这展柜中不中?我特意跟家具厂订的,带锁的,能把老秤和招牌都放进去。”他跳下车,额头上的汗珠子滚进脖子里,“以后就让它们在这儿当‘掌柜’,镇着咱粮行的福气!”

眭?也来了,手里捧着块红绸布,上面用金线绣着“诚信为本”四个字。“东郭叔,这是我跟餐馆的姐妹们一起绣的,明天开展柜时用。”她偷偷看了眼东郭明,脸颊红扑扑的,“我老板还说,要在餐馆菜单上印粮行的故事,让更多人知道这杆老秤。”

笪龢背着帆布包赶来时,身后跟着几个扛摄像机的年轻人。“东郭大哥,这是县里电视台的同志,听说了老秤的故事,特意来拍专题片呢。”他指着帆布包,“我还把孩子们画的‘老秤漫画’带来了,小石头画的您修秤的样子,像模像样的。”

东郭龢站在人群中间,看着被大家围在中间的老秤,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转身从柜台下拿出个布包,打开来,是爷爷当年用过的账本,纸页都黄得发脆了。“来,我给你们讲讲这秤的故事。”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粮行一下子静了下来,“民国二十六年,日本人来抢粮,你爷爷就是用这秤……”

夕阳透过悬铃木的叶子,在老秤上洒下斑驳的光。摄像机的红灯亮着,把东郭龢的影子投在墙上,和老招牌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棵深深扎根的老树。

第二天一早,粮行门口挤满了街坊。东郭龢和东郭明一起揭开红绸布,玻璃展柜里,老秤、副砣、老招牌并排躺着,旁边放着那本泛黄的账本。阳光照在展柜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落在每个人脸上,暖融融的。

东郭明拿起电子秤,放在展柜旁边,笑着对父亲说:“爸,您教我用老秤,我教您看电子屏。以后啊,新秤老秤一起称,既准又实在。”

东郭龢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块浸了桐油的抹布,轻轻擦着展柜的玻璃。檐下的燕子飞回来了,嘴里叼着新的草叶,要给雏燕们添窝。悬铃木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是在说:这日子啊,就像老秤称粮,一分一厘都得称在心上,才能稳稳当当,越过越亮堂。

专题片播出那天,粮香里胡同挤得水泄不通。街坊们搬着小马扎坐在粮行门口,盯着亓官黻临时架起的旧电视机,屏幕上东郭龢擦秤的样子被放大了,连指腹上的老茧都看得清清楚楚。

“快看,是王奶奶!”不知谁喊了一声。镜头里,王奶奶正颤巍巍地讲当年东郭谨多给她一把米的事,眼角的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蓝布褂子上洇出小水痕。

东郭明站在父亲身边,手里攥着刚到的新货单——自从老秤成了“网红”,好多人专程来买粮,说要沾沾“诚信的福气”。他偷偷看父亲,见东郭龢正盯着屏幕里的老秤,嘴角抿成条直线,眼角却亮闪闪的。

“爸,眭?说餐馆的客人都在问粮行的地址呢。”东郭明递过去一杯热茶,“还有个上海的收藏馆,想借老秤去展览,给咱捐十万块钱当保护费。”

东郭龢没接茶杯,目光还黏在屏幕上:“不借。”他说得干脆,“这秤得在粮行待着,它是镇店的,不是展品。”

正说着,小石头举着张奖状冲进人群,红绸子在风里飘得欢:“东郭爷爷!我的画得奖了!就是画您修秤的那张!”他把奖状往展柜上贴,小手不小心碰到玻璃,发出“咚”的轻响,吓得赶紧缩回去,“对不住对不住,我轻点。”

东郭龢笑了,摸出块水果糖塞给他:“没事,这秤经得住。”他转头对东郭明说,“那十万块钱,咱捐给笪老师的学堂吧,孩子们的书桌该换了。”

东郭明愣了愣,随即点头:“成,我这就跟笪老师说。”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对了爸,我托人照老秤的样子,做了批小铜秤当纪念品,客人买粮满五十就送一个,上面刻着‘东郭粮行’四个字。”

小铜秤躺在红绒盒里,巴掌大小,秤杆上的星点玲珑精致。东郭龢拿起来掂了掂,分量正好:“刻得还行,就是这星点得再深点——记着,无论做啥秤,星点不能含糊,那是良心的准星。”

日头爬到头顶时,粮行突然来了辆黑色轿车。下来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手里提着个皮箱,竟是之前刁难他们的李办事员。他脸上堆着笑,递过来张名片:“东郭老板,之前是我不懂事,您多担待。我小舅子那包装机厂,想跟您合作,就用‘老秤’做商标,您看……”

东郭龢没接名片,指了指展柜里的老秤:“李同志,你看这秤用了三代人,靠的不是商标,是称东西时多出来的那一把。”他拿起电子秤,往塑料袋里舀了勺小米,“就像这个,电子屏显五百克,我称的时候,总会多抓一把——这不是秤的事,是人的事。”

李办事员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皮箱拎在手里沉得像灌了铅。王奶奶在旁边搭腔:“小年轻不懂事,东郭大哥你别往心里去。来,尝尝我新煮的粽子。”她往李办事员手里塞了个,糯米混着枣香飘出来,“甜不甜?这得用心煮才够味,跟称粮一个理。”

李办事员捏着粽子,讷讷地走了。街坊们哄笑起来,阳光落在展柜的玻璃上,把“诚信为本”的红绸布照得越发鲜亮。东郭明拿起小铜秤,给排队的客人挨个递过去,眭?在旁边帮忙打包,两人的胳膊时不时碰到一起,像初春新发的枝芽,悄悄往一块凑。

傍晚打烊时,东郭龢又拿出那块浸了桐油的抹布,对着月光擦起老秤。东郭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父亲的手指在秤杆上游走,忽然说:“爸,我想学着刻秤星。”

东郭龢抬眼看他,月光在儿子镜片上镀了层银:“好啊,明儿我把你爷爷的刻刀找出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得先学认星——北斗七星定方向,南斗六星掌祸福,福禄寿三星记人心,少一颗都不成。”

悬铃木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响,檐下的雏燕已经能飞了,绕着粮行的招牌打圈,叫声清亮。东郭明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忽然明白,这老秤哪是称粮的,分明是称着日子里的暖,称着胡同里的情,称着一辈辈传下来的实在劲儿——只要这秤在,人心就不会歪,日子就不会斜,像那紫檀木的秤杆,经得住岁月磨,扛得住风雨打,永远直挺挺地,立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