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教育办的李干事了,他不同意,说是政策规定,没办法。”笪龢的声音低下去,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政策也不能不管孩子啊!”亓官黻提高了声音,蛇皮袋里的废品被她一激动晃得哗啦响,“不行,我跟你再去一趟!我就不信没王法了!他要是不同意,我就赖在他办公室不走!”
笪龢摇摇头:“没用的。他那人,油盐不进,说啥都听不进去。”
亓官黻咬着嘴唇,没说话,胸脯一鼓一鼓的,显然还在生气。她从口袋里掏出个苹果,塞给笪龢:“给,刚买的,甜着呢,你吃。”
苹果红彤彤的,带着股清香,看着就好吃。笪龢推回去:“你吃吧,我不饿。”
“拿着!”亓官黻把苹果塞进他手里,语气很坚决,“你为了孩子们,都快把自己熬干了,还不吃点好的补补?听话!”
笪龢捏着苹果,暖暖的,心里也跟着暖起来。他想起第一次见亓官黻,她还是个小姑娘,跟着她爹来收废品,怯生生的,见了人就脸红,躲在她爹身后。现在,都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女人了,还这么惦记着他。
“对了,”亓官黻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昨天我在废品堆里捡着几本旧书,都是小学生读物,我想着孩子们可能会喜欢,就给你带来了。”
她打开蛇皮袋,从里面掏出几本皱巴巴的书,《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封面都磨掉了,页脚也卷了边,但里面的字还能看清。
笪龢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像捧着稀世珍宝:“太好了,孩子们正缺课外书呢,这些书太有用了,谢谢你啊小亓。”
“还有这个。”亓官黻又从蛇皮袋里掏出个旧书包,粉色的,上面印着个小熊图案,虽然有点脏,但洗干净肯定能用,“也是捡的,洗洗还能用,给小石头吧,比他那竹筐强。”
笪龢的眼睛有点湿,他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谢谢你啊,小亓,总是这么想着孩子们。”
“谢啥?”亓官黻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显得很精神,“我小时候没少麻烦你。要不是你让我在教室后面蹭课,我现在还不认字呢,哪能像现在这样走南闯北收废品?我该谢谢你才对。”
笪龢也笑了,想起亓官黻小时候,总背着个小背篓,在教室外面捡废品,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他讲课。有次被她爹发现了,觉得她不务正业,打得她哇哇哭,第二天还偷偷摸摸地来,就为了多听几个字。
“你呀……”他摇摇头,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欣慰还是酸涩。
就在这时,眭?提着个菜篮子走进了院子。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裙摆沾了点泥,想来是刚从地里摘了菜过来。看见院里的人,她眼睛一亮,脚步也加快了些。
“笪老师,亓官姐。”眭?的声音软软的,像,甜丝丝的,“我听村里人说学校的事了,特意过来看看。”
她把菜篮子往讲台上一放,里面的青菜带着水珠,萝卜沾着细泥,都是新鲜水灵的模样。“这是我自己种的,没打农药,您留着吃。”
“又让你破费了。”笪龢看着她,心里暖融融的。眭?这孩子命苦,小时候被拐走,脸上留下块浅褐色的疤痕,像片小叶子,可她性子却总是软软的,带着股韧劲。
“啥破费呀,”眭?笑了,眼睛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您教我们念书,我们还没谢您呢。再说了,这些菜在地里长着也是长着,给您送来还能派上用场。”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往前凑了凑:“对了,笪老师,我昨天在餐馆帮忙时听独眼婆说,她认识教育办的一个领导,好像是远房侄子。您说,要不要托她去说说情?”
笪龢愣了一下,独眼婆那人平时深居简出,很少跟人来往,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独眼婆?她真认识领导?”
“嗯,”眭?点点头,语气肯定,“她亲口跟我说的,还说那领导小时候常来山里看她呢。虽然多年没联系,但试试总比不试强,您说对吧?”
亓官黻在一旁听得直点头,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死马当活马医呗!笪老师,咱现在就找独眼婆去!为了孩子们,脸皮算啥?”
笪龢犹豫了一下,他知道独眼婆性子怪,怕唐突了反而不好。可一想到孩子们求知的眼神,他咬了咬牙:“行,去试试!就算不成,也没啥遗憾的。”
“那咱现在就走!”亓官黻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眭?赶紧提起菜篮子跟上,三个人顺着山路往独眼婆住的地方走。
独眼婆住在山脚下的一间小屋里,屋子是土坯墙,屋顶盖着茅草,风一吹就“沙沙”响,像是随时会塌下来。门口种着几棵向日葵,杆子歪歪扭扭的,却都顶着大大的花盘,低着头,像在琢磨着什么心事。
亓官黻走在最前面,到了门口就“砰砰”敲了两下门:“婆,在家吗?”
里面传来沙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谁呀?”
“是我,亓官黻,还有笪老师和眭?。”
门“吱呀”一声开了,独眼婆探出头来。她的左眼戴着个黑布罩,右眼浑浊,看人时总带着股审视的劲儿,看着有点吓人。脸上的皱纹很深,像刀刻的一样,一道叠着一道。
“是小亓啊,”独眼婆认出了她,脸上的皱纹松动了些,露出没牙的牙床,“进来坐,进来坐。外面太阳毒,别晒着了。”
屋里比外面还黑,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呛得人鼻子发痒。眭?把菜篮子放在缺了角的桌上:“婆,给您带了点新鲜菜,您炒着吃。”
“哎,好孩子。”独眼婆摸索着往炕边挪,每走一步都颤巍巍的,“找我有事?”
亓官黻性子急,把学校要撤并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拉着独眼婆的手:“婆,听说您认识教育办的领导?能不能帮着说说情,别撤我们村小?那些娃离了这学校,就没啥地方念书了。”
独眼婆沉默了半天,右眼眨了眨,像是在回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那是我娘家侄子,小时候常来山里跟我住,后来去城里上学就断了联系。他现在当领导了,不一定还认我这老婆子哦。”
“试试呗,婆。”眭?也凑过去,声音软软的,带着恳求,“就算不行,我们也谢谢您。您就当可怜可怜那些娃,他们想念书想得紧呢。”
独眼婆又沉默了会儿,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过了半晌,她才缓缓点头:“行吧,我试试。你们明天再来,我给你们回信。”
笪龢赶紧站起来,对着独眼婆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婆。太谢谢您了,您这是在救孩子们啊。”
从独眼婆家出来,太阳已经往西斜了,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三条长长的带子,在山路上跟着他们走。
“这下有希望了!”亓官黻蹦蹦跳跳的,像个孩子,裤腿上的油污都跟着晃,“我就知道,好人总有好报!”
笪龢也松了口气,觉得肩膀上的担子好像轻了些,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
回到学校,仉?正在院子里等着。他穿着件白衬衫,袖口卷起来,露出结实的胳膊,上面还有点晒黑的痕迹。手里提着个公文包,看着斯斯文文的,跟这土坯房的学校有点不搭。
“笪老师,”仉?的声音很稳,像敲在石板上,掷地有声,“我在镇上开会,听人说学校的事了,就赶紧过来看看。”
“是小仉啊,”笪龢迎上去,心里挺意外,“你怎么来了?路不好走,还特意跑一趟。”
“您别这么说,”仉?笑了笑,白衬衫领口沾着点灰尘,倒显得亲和,“我小时候在这儿念了五年书,您待我比亲儿子还亲,学校有事,我哪能不管。”
他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钱,零零散散的,有十块的,有二十的,还有几张一块的,加起来也就几百块。可他递过来的时候,手却挺稳:“这是我和同事们凑的,不多,先给孩子们买点文具,笔啊本啊什么的,别让孩子们上课缺了东西。”
笪龢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这钱看着不多,可每一张都带着沉甸甸的心意。他捏着那沓钱,指腹蹭过皱巴巴的纸币边缘,像摸着孩子们冻得发红的小手,心里又酸又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团热棉花,半晌才挤出句:“你这孩子……让我说啥好……”
“您就拿着吧。”仉?把钱往他手里塞了塞,“我小时候家里穷,学费都是您给垫的,冬天还把您的棉袄给我穿。这点钱,算我报答您的万分之一。”
笪龢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那沓钱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仉?赶紧递过纸巾,又说:“笪老师,我托人问过教育办的政策,撤校名单还没最终定案,还有转机。要不这样,我写篇报道投给县报?让城里知道山里娃上学多不容易,说不定能引起重视。”
亓官黻一听,凑过来拍着手:“这主意好!我认识收废品的老王,他侄子就在报社打杂,能帮忙递稿子!保准能给登上去!”
眭?也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去跟餐馆的人说说,让他们多帮着传传,人多力量大,总能让上面知道咱的难处。”
笪龢看着眼前几张年轻的脸,亓官黻的虎气,眭?的软劲,仉?的稳重,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他背着铺盖卷上山,老支书攥着他的手说“娃们要念书”,如今这些被书声喂大的娃,正把暖意一点点往回递,像山涧的水,顺着石缝流成了河。
“好,好啊。”他抹了把脸,不知是汗还是泪,声音哽咽着,“咱们一起试试,为了孩子们,拼一把!”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笪龢就往学校赶。他心里揣着事,走得比平时快,露水打湿了裤脚也没在意。
刚推开教室门,他就愣住了。
小石头背着那个粉色小熊书包站在讲台旁,书包拉链拉得严严实实,像是藏着什么宝贝。他身后跟着三四个孩子,有挎着布包的,有捏着半截铅笔的,一个个都睁着亮闪闪的眼睛瞅他,像一群等着喂食的小鸟。
“老师,我们想上课。”小石头把红封面的作业本按在桌上,声音不大,却挺坚定,红封面在晨光里跳着光。
笪龢的鼻子一酸,转身去摸粉笔,手指在黑板上顿了顿,写下“白日依山尽”。孩子们的念书声撞在土墙上,又弹回来,混着窗外的鸟鸣,像山涧水似的哗哗淌,清亮亮的,在山谷里绕了好几圈。
晌午时分,亓官黻风风火火闯进来,蛇皮袋往地上一摔,里面的废品叮当作响,像在敲锣打鼓:“成了!笪老师,成了!独眼婆说她侄子答应来看看了,过两天就来!”
话音刚落,眭?也跑进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脸上却笑开了花:“餐馆老板说要组织人捐图书!好多城里客人听了咱的事,都说要来看娃呢,还问能不能捐钱!”
正说着,笪龢的手机响了,是仉?打来的。他赶紧接起,就听见仉?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笪老师,报道登了!县教育局的人刚给我打电话,说下周三就来考察!”
笪龢站在教室中央,看着孩子们趴在歪扭的课桌上写字,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竟比任何时候都清亮。阳光从窗棂钻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像撒了把碎星星。
他忽然想,青雾山的晨露会干,石板路上的脚印会被雨水冲掉,但只要这书声不停,总会有人把路接着走下去,一步一步,踩得结结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