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暮色像一块浸透了陈血的生绢,沉沉地覆盖下来。晚风带着樱瓣残存的凄艳香气,穿梭于青石板巷的幽深之间,将“藤井茶屋”那块旧木牌吹拂得吱呀作响,仿佛命运的齿轮在悄然转动。李和立于茶屋门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刀刀柄,那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卫队长与两名护卫在他身后肃立。
昨日卫队长带来的消息,如毒蛇般盘踞在他心头——袁宫保与日本残余势力勾结,据点疑似藏于这茶屋左近,甚至可能与这位看似温婉的茶屋女主人藤井有关。他不愿相信那个能与自己品茗论酒、谈及樱花时眸中确有星芒闪动的女子会是棋子,但乱世之中,人心是比战场更诡谲的迷阵。他必须亲自来验证,用最直接也最残酷的方式。
“吱呀——”
门被推开,茶屋内的光景与昨日并无二致。昏黄的油灯将有限的空间涂抹得暧昧不明,最后的几位客人也已散去,只余藤井一人在收拾桌椅。素色的和服下摆拂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埃和若有若无的樱花气息。听见声响,她抬起头,见到去而复返的李和,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那抹惯有的、温和得近乎程式化的笑容再度浮现于唇角。
“您又来了,先生?”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却比昨日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紧绷,“还是抹茶?”
“今日不饮茶,”李和径直走向窗边老位,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茶屋每个角落,未见异常,“取你的樱花酒来。”
“好。”藤井未有赘言,转身走向柜台后的酒架,步履依旧从容,但李和锐利的眼神捕捉到她转身时,和服腰带系结处一个几不可查的颤抖。她端来酒瓶与两只杯,为李和斟满,自己也落了小半杯。
“先生今日似乎……心事重重?”她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捧着微凉的酒杯,指尖微微用力。
李和举杯,与她轻轻一碰,酒液入喉,甘甜后是更清晰的涩意,恰如他此刻心境。“公务繁琐,想起你这处清净,便来了。”他放下杯,目光如无形的网,笼罩住她,“你这茶屋,生意始终这般清淡?”
藤井眼睫低垂,在灯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世道如此,能有一方屋檐遮风避雨,已是侥幸。不敢奢求太多。”她拿起抹布,开始擦拭本就光洁的桌面,动作间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平稳,反而泄露了底下的暗流。
李和凝视着她的侧影。灯光柔和了她的轮廓,却无法完全掩盖那眉宇间深藏的疲惫与惊惶。与昨日谈及生活时那份沉静相比,今日的她,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断裂。这细微的差异,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更大的疑虑波纹。
他决定不再迂回,直刺要害。“我在日本盘桓之日无多,”他语气平淡,如同闲话家常,“不日需巡视几处要地——育种营,洗脑营,还有训仆之营。皆是帝国根基所在,却也尽是污秽聚集之地。”
“育种营”、“洗脑营”这几个字眼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藤井强装的镇定。她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抹布应声落地,脸色“唰”地变得惨白,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恐与悲愤交织的光芒。她慌忙弯腰去拾,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栗:“那些……那些地方,我不曾听闻……”
“不曾听闻?”李和眉峰微挑,语气渐冷,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她心上,“我听闻,育种营内,关押的皆是昔日侵华之战犯与叛乱者的亲眷,其唯一价值,便是繁衍子嗣。那些孩童,落地即被送入洗脑营,自懵懂起便灌以汉化教诲,塑其对龙国之忠忱,待其长成,则投入仆从军训练营,成为帝国驱使的鹰犬。”
他的话语不带丝毫情感,冰冷地叙述着残酷的现实。藤井的脸色已无血色,握着抹布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关节凸起,泪水在眼眶中汹涌,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先生……为何要对我说这些?”她的声音哽咽,充满了痛苦与挣扎,“那是……你们龙国之事,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李和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可我,有些冥顽不灵的日本残余,暗中策划,意图颠覆这些营垒,救出其中人等。而其巢穴,恰在你这茶屋周遭。”
藤井猛地抬头,眼中尽是震惊与慌乱,仿佛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无情扯下:“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您莫要冤屈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尖利,“我只是个寻常开茶屋的女子,只求安稳度日,不愿卷入任何是非!”
她的激烈反应,非但未能洗清嫌疑,反而更像被踩中痛脚的困兽之嘶鸣。然而,她眼中那真切的痛苦与挣扎,又不似全然伪饰。这矛盾的景象,让李和心中的判断天平开始倾斜。
就在这时,李和似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探入怀中,随即眉头微蹙:“糟了,怀表落在家里了,此物紧要,得回去取。”他起身,对藤井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表情,“今日酒兴,只得改日再续。”
“无妨的。”藤井低声道,声音里的颤抖未止,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李和转身离去,步履从容。一出茶屋,卫队长立刻趋前低语:“总长,怀表……”
“怀表在此,”李和自怀中取出那枚精致的怀表,眼神锐利如鹰,“你带一人守于前门,你,”他指向另一名精干护卫,“随我绕至屋后。此屋或另有乾坤。”
二人悄无声息地潜至茶屋后窗。窗隙间,景象清晰可见。
李和甫一离开,茶屋的木门便被粗暴踹开!四名身着黑色短褂、面目阴鸷的汉子闯将进来,为首者脸上虽无刀疤,但一双死水般的眼睛透着漠然的残忍。他们手中虽未持利刃,但那架势已让藤井面无人色。
“藤井小姐,”为首那人声音不高,却似钝刀刮骨,“李总长似乎颇赏识你的……风情。”
藤井惊惧后退,背脊抵住冰冷墙壁,退无可退。
那人踱近一步,目光扫过她惨白的脸:“他同你说了什么?行程?还是……那些营地里的事?”他不急不缓,每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压力,“莫忘了,你弟弟在洗脑营的考评期将近。你父母在矿上的劳作,也甚是艰辛。他们的安稳,皆系于你一念之间。”
他伸出手,并未触碰藤井,而是拈起桌上她刚为李和斟过酒的杯子,指尖摩挲杯沿,动作轻柔却令人毛骨悚然。“伺候好我们,与伺候好李司令,皆是‘任务’。只不过,方式略有不同。”他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毫无笑意的弧度,“选吧。是要你家人安稳,还是此刻便玉石俱焚?”
藤井浑身颤抖,眼泪终于决堤。家人是她无法挣脱的枷锁。她闭上眼,绝望如同潮水将她淹没。
就在此时,后门被猛地推开!李和与护卫如神兵天降,骤然现身。屋内四人脸色剧变,为首者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迅速强作镇定。
“李总长去而复返,意欲何为?”
李和根本不理会他,目光直接落在蜷缩于角落、泪痕满面、瑟瑟发抖的藤井身上。那眼神,冰冷中燃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怒火。他几步上前,并非走向那四人,而是蹲在了藤井面前。
他没有立刻出言安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从极致的恐惧中缓缓抬头,那双曾映着樱花光彩的眸子,此刻只剩一片死寂的灰败。她看到他,眼中先是闪过极度的惊愕,随即是更深的绝望——秘密暴露,家人恐再无生机。
李和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与他方才的冷厉判若两人。“莫怕。”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藤井怔怔地望着他,那目光里没有预料中的鄙弃与问责,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这了然瞬间击溃了她最后的防线,她泣不成声:“先生……我……我不是叛徒……他们……他们以我弟弟和父母性命相胁……我别无他法……”
“我知。”李和简短应答,站起身。当他转向那四人时,周身气息已化为凛冬寒风。“尔等,是旧贵族余孽?”
“是又如何!”为首者硬着头皮,“李和!你休要猖狂!日本永不屈服!”
“凭你们?”李和唇边勾起一抹极冷的讥诮,“凭你们这等只懂胁迫弱质女流的下作之辈,也配谈‘不屈’?”他懒得再多言,微微颔首。
卫队长与护卫如虎入羊群,迅捷无比地将四人制伏,动作干净利落,未给任何反抗之机。
“总长,如何处置?”
“押回别墅,严加拷讯。撬开他们的嘴,我要知道所有阴谋,及其与袁宫保乃至京都那边的一切勾连。”
“是!”
待闲杂人等被拖走,茶屋内重归死寂,只余油灯噼啪作响。樱花的残香混合着泪水的咸涩与方才冲突留下的戾气,形成一种怪异的气氛。
藤井挣扎着起身,对李和深深鞠躬,声音虚弱:“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李和审视着她。此时的她,脆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又因那份为家人牺牲的决绝,显出一种异样的坚韧。他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此刻变得清晰而坚定。他不仅要救她,更要……占有她。将她打上自己的印记,成为只属于他的所有物。这并非单纯的恻隐,而是一种混合了欣赏、欲望、征服欲以及政治考量的复杂冲动。
“谢字不必。”李和声音平稳,“你非我敌人,只是棋子。但我亦非纯然善人。”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她灵魂深处,“我救你,亦要你。”
藤井愕然抬头,不解其意。
“我给你一条路,”李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如同颁布敕令,“一条离开泥沼,却非通往天堂之路。”
“做我的人。”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她吞噬,“不是幕僚,不是下属,是只属于我李和一人之物。你的身体,你的灵魂,你的过往未来,皆需重塑,皆归我有。”
藤井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失。她听懂了那赤裸的占有意味。
“你的家人,”李和继续道,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我会下令,将他们移出营垒矿山,置于一处安稳之地,保其衣食无忧。这是我能给予的仁慈,亦是买断你‘藤井’此身的代价。”
他不需要用她的家人威胁她,那太下作。他用的是交换,一场冷酷的、不容拒绝的交易。用她家人的平安,换她彻底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