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卫的联合总署里,咸腥的海风从窗缝钻进来,混着桌上浓茶的苦涩气。丁汝昌将烟杆在桌角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海军经费分摊表》上,正盖住广东水师二成那行字。他抬眼时,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黄海海战的硝烟味——这场意外的胜利没能让他舒展眉头,反倒让肩头的担子压得更沉了。
诸位手里的册子,是李中堂拿命换来的。丁汝昌的声音像砂纸磨过老铁甲,日本刺客那颗子弹,不仅让他们多赔了一千万两,更让朝廷松了口。但别指望慈圣太后会念着海军的好,这一亿一千万两,是咱们十年内唯一的活命钱。
李准地合上账本,翡翠扳指在桌面上磕出脆响。这位广东水师提督总爱穿便服参会,湖蓝色杭绸衫上绣着暗纹海水江崖,倒比军装更显锐气。丁军门这话在理,可广东水师的弟兄们不能喝西北风。他指尖点着《补偿清单》上广乙、广丙两个名字,这两条船沉的时候,全舰官兵没一个跳海的。现在北洋说赔三艘驱逐舰,可广东海岸线比北洋、南洋加起来还长,三艘够塞牙缝吗?
吴安康重重放下茶碗,茶沫溅到他的珊瑚顶戴上。南洋水师的舰在澎湖海战中被鱼雷击中时,他就在指挥塔上。李军门这话我不爱听。这位留着络腮胡的提督嗓门像炸雷,南洋战沉的是旗舰!丁军门说赔两艘驱逐舰,我没意见,但南洋要自建五艘,这笔钱得从总经费里出。北洋拿四成,四千万四百两,拨一百二十万给南洋造舰,不过分吧?
裴荫森一直没说话,这位福州船政大臣总爱眯着眼听人争论,此刻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图纸,在桌上铺开。图纸上安海级巡洋舰几个字用朱笔圈着,旁边密密麻麻注着参数。船政要的不是驱逐舰。他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舱室瞬间安静,前年日本舰队在琅峤外海游弋,福建水师的冲上去拦,结果被对方巡洋舰打烂了锅炉。老人指尖划过图纸上的主炮位置,这级舰得配210毫米主炮,续航得超过三千海里,不然镇不住台海。
丁汝昌拿起烟杆重新填上烟丝,却不点着。裴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他看向李准,广东水师要独立,朝廷那边我去说,但有个条件——广东得把十三行的船借北洋用三年。
李准眉峰一挑。十三行那些三桅船看着像商船,实则都是快舰,常年在东南亚跑买卖,偶尔也替朝廷运送军械。丁军门这是打十三行的主意?他忽然笑了,行,借三年可以,但南洋、船政得帮广东建虎门新炮台。还有,广东自建的驱逐舰,钢料得按汉阳铁厂的价再降半成——你们也知道,广东的银库早被洋人借空了。
降价?吴安康立刻接话,南洋的钢料也得这个价!汉阳铁厂是朝廷的,凭什么厚此薄彼?
凭广东有鸦片。李和冷不丁插了句。这位旅顺船坞总办一直低头记账,此刻忽然抬头,笔尖还悬在账册上方,但不是卖给国内。他慢悠悠地说,李军门上个月派去暹罗的船队,回来时舱底装的全是英国货,听说在新加坡一转手,利润就够买半艘驱逐舰了。
李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随即哈哈笑起来:李总办消息灵通。实不相瞒,广东水师在马尼拉有个货栈,专门跟西班牙人换橡胶。这些东西运到上海,洋人抢着要。他话锋一转,但这钱来得不容易,上个月有艘船被荷兰巡捕扣了,花了五万两才赎回来。
南洋也有路子。吴安康忽然说,江浙的丝绸、茶叶,走南洋水师的船运到欧洲,关税能免三成。这笔钱可以贴补造舰,但前提是北洋得把大沽船坞的冲压机借南洋用——造驱逐舰的锅炉,没这东西不行。
裴荫森这时才慢悠悠开口:船政没南洋、广东那么多门路,但台湾的樟脑、硫磺是硬通货。他看向丁汝昌,上个月英国领事馆来问,能不能长期供应硫磺,说愿意用军舰钢料换。我寻思着,这买卖能做。
丁汝昌终于点着烟杆,蓝灰色的烟雾在他眼前缭绕。诸位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他磕了磕烟灰,北洋的财路不用瞒——营口的煤矿、旅顺的铁矿,还有朝鲜的银矿,每月能进账三十万两。但这些钱不能全投给海军,朝鲜刚收回来,百废待兴,总得留点给老百姓修房子、买种子。
那经费分摊得改改。李准立刻接话,北洋拿四成太多了。不如北洋三成五,南洋两成五,广东两成,船政两成。这样广东能多拿一百万两,正好够建两艘驱逐舰。
吴安康立刻附和:我同意。南洋要守长江口,还得盯着越南那边的法国人,两成五不多。
裴荫森没表态,只是翻着《主力舰分配预案》。图纸上海天级战列舰的侧影威风凛凛,305毫米主炮的炮管像钢铁巨蟒。船政不争经费,他忽然说,威远舰得归福建。
这话一出,连丁汝昌都愣了。那艘在对马海峡俘获的富士级战列舰,是目前亚洲最先进的主力舰之一,主炮口径比还大。
裴大人这是狮子大开口。吴安康嚷嚷起来,南洋离日本最近,该给南洋!
南洋有长江天险,福建有什么?裴荫森的声音陡然拔高,台湾孤悬海外,日本贼心不死,没艘主力舰镇着,用不了三年就得丢!老人猛地拍向桌子,砚台里的墨汁溅到《补偿清单》上,晕染开一片漆黑。
舱室里陷入死寂,只有窗外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丁汝昌缓缓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点在琉球群岛的位置。诸位还记得吗?他声音沙哑,十年前日本吞并琉球时,咱们的舰队连像样的巡洋舰都没有。现在海天级四艘归北洋,不是为了北洋独大,是因为黄海是门户。他转向裴荫森,威远得给广东,那边势力错综复杂,需要‘威远’坐镇,‘镇远’可以给福建,前提是船政帮北洋造十艘鱼雷艇——福建的造船手艺,全国第一。
裴荫森盯着地图上的琉球,忽然叹口气:行,我答应。但船政要派工匠去旅顺学习造驱逐舰,钢料由汉阳铁厂直供,运费得北洋出。
争论到第二天傍晚,《经费分摊表》上的数字改了七遍。丁汝昌最终拍板:北洋三成五(三千八百五十万两),南洋两成五(两千七百五十万两),广东两成(两千两百万两),福建船政两成(两千两百万两)。其中一千万两作为赈灾与抚恤金,由北洋直接拨付各地。
驱逐舰协造的事,得立个章程。李和这时拿出早已拟好的条文,旅顺造船厂年底前先交五艘补偿舰,南洋的号换两艘,广东换三艘。自建舰用的钢料,汉阳铁厂按市价九折供应,但得先付三成定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