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吓得往后缩了一下。
宋卫国停下脚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胳膊伸出来我看看。”
招娣犹豫着,不敢动。
“冻伤了不处理,以后会留疤,严重了胳膊都会坏掉。”宋卫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招娣似乎被“胳膊坏掉”吓到了,迟疑了半晌,才慢慢地把那只冻得发青、破裂袖子下的胳膊伸了出来,小脸上写满了害怕和紧张。
宋卫国仔细看了看,冻伤不算特别严重,但已经红肿,有些地方起了细小的水泡,再拖下去确实麻烦。
他想起回来时在路边看到的几丛冬青(冻青),那东西对冻伤有奇效。
他转身又出了门,很快折了几支冬青树枝回来。
他摘下一把冬青叶子,放在碗里用石头捣烂,变成黏糊糊的绿色草泥,然后小心翼翼地敷在招娣冻伤的胳膊上。
草药敷上去,带来一阵清凉刺痛的感觉,招娣忍不住嘶了一声,缩了下胳膊,但看到爸爸严肃的表情,又忍住了。
“别乱动,明天再换一次药。”宋卫国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条,笨拙但仔细地将敷药的地方包扎好。
整个过程,招娣都愣愣地看着爸爸,看着他低头为自己处理伤口时那专注而陌生的侧脸,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清凉感和布条包裹的温暖,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盼娣在一旁看着,眼睛里也充满了好奇。
处理完伤口,锅里的兔肉也炖得差不多了。
浓郁的肉香几乎化不开,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诱人的气泡。
宋卫国掀开锅盖,一股更猛烈的蒸汽混合着肉香冲天而起!
锅里的汤汁已经炖成了奶白色,兔肉块酥烂,几乎要脱骨。
他尝了尝咸淡,加了点盐。
没有更多的调料,但这原汁原味的炖野兔,对于常年不见荤腥的一家人来说,已是无上的美味。
终于,饭做好了。
宋卫国找来家里所有能用的碗。
最好的那个粗陶大碗,他盛了满满一碗肉,汤汁浓稠,肉块堆尖,放在了李素娟的炕沿上。
然后,他又给每个孩子都盛了半碗肉和汤,包括招娣和盼娣。
肉有多有少,尽量分得均匀些。
最后,锅里只剩下一点底汤和零星的肉渣。
他自己拿过那个早上吃剩的、已经又冷又硬的窝窝头,掰碎了,泡进那点残汤里,默默地端到一边,准备就这样凑合一顿。
“吃吧。”他对着孩子们,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句。
孩子们看着自己碗里那实实在在的、冒着热气的肉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肉!
每个人都有!
就连最小的求娣,都有肉汤喝。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几乎失控的场面。
里屋,最大的来娣第一个忍不住,抓起一块肉就塞进嘴里,烫得她直吸冷气,却舍不得吐出来,胡乱嚼着就往下咽,小脸上瞬间充满了巨大的幸福和满足。
想娣和念娣也学着她的样子,迫不及待地用手抓起肉块就往嘴里塞,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
最小的求娣急得直哼哼,来娣赶紧吹凉了一小块最嫩的肉,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嘴里。
招娣和盼娣端着属于自己的那半碗肉,看着妹妹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又看看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啃着泡窝头渣的父亲,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抵不过那汹涌的食欲和肉香的诱惑,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吃了起来。
肉炖得很烂,入口即化,咸香的滋味是她们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美好。
炕上的李素娟,听着身后孩子们近乎疯狂的吃喝声,闻着近在咫尺的、碗里散发出的浓郁肉香,身体僵硬了许久许久。
最终,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她先看了一眼角落里默默吃着汤泡窝头渣的丈夫,又看了一眼炕沿上那碗堆尖的、冒着热气的肉。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孩子们身上。
看着她们那因为吃到肉而焕发出惊人光彩的小脸,看着她们吃得满嘴流油、无比满足的样子,看着来娣细心喂求娣的举动……
一直强忍着的、复杂的情绪再次决堤。
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端起那碗沉甸甸的肉,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送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碗里,和那滚烫的肉汤混合在一起。
咸涩的泪水,混合着肉的鲜美,形成一种无比复杂而深刻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灼烧着她的胃,也灼烧着她那颗早已冰封绝望的心。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
只有孩子们咀嚼吞咽的声音,女人压抑的啜泣声,以及男人沉默地啃着窝头渣的细微声响。
浓郁的肉香味,如同一种温暖而有力的物质,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顽强地对抗着这个家的贫困、冰冷和绝望。
它或许无法立刻治愈所有的创伤。
但它真实地存在着。
温暖着孩子们的肠胃,也或许,正在一点点地,尝试着撬开那扇紧闭的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