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诚实业,收购了重型机械厂核心资产的民营企业。这家公司在收购案发生前三个月才刚刚成立,注册资本五百万,而那次收购的标的,据评估高达一点二亿。一份五百万注册资本的公司,是如何撬动上亿资产的?报告里用“引入战略投资”一笔带过,但战略投资方是谁,却没有明说。
最让苏正觉得可笑的,是精密仪器厂。那家由“管理层”持股的公司,其法人代表,赫然是原厂长的小舅子。而几个大股东,也都是原厂领导班子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场所谓的“bo”,成了一场瓜分家产的内部盛宴。
苏正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秦秘书长的话,言犹在耳。
这不是在甩包袱,这是在倒卖传家宝。
他打开电脑,在内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国资委”、“贱卖”、“下岗”等几个关键词。
很快,一些被压制在角落里的、零星的帖子和旧闻,出现在屏幕上。
一篇三年前发布在本地论坛的帖子,标题是《血泪控诉!我们为之奋斗一生的云州棉纺厂,就这样被不明不白地卖了!》。
发帖人是一个老工人,他用朴素而愤怒的语言,描述了工厂被收购前后的变化。他说,所谓的资产评估,就是几个穿着西装的人来厂里转了一圈,拿尺子量了量,然后就给出了一个低得离谱的价格。德国进口的先进纺织机,八成新,最后按废铁价折算。厂区那片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土地,价值更是被严重低估。
他说,新老板接手后,立刻宣布裁员,他们这些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拿着几万块的买断工龄费,就被赶出了工厂。而没过半年,新老板就将厂区的土地抵押给银行,套取了巨额贷款,转手投进了房地产。至于生产,早已停滞。
帖子的最后,老工人写道:“我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每年还能盈利几百万的厂子,在报告里就成了‘严重亏损、资不抵债’?我们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这些为工厂奉献了青春的人,最后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们去找国资委,他们说这是市场行为;我们去找市政府,他们让我们找劳动局……天理何在?”
帖子大腿”之类的叹息。很快,这个帖子就沉了下去,消失在海量的信息中。
苏正一连看了好几个类似的帖子。
有重型机械厂的工程师,控诉核心技术图纸被低价打包卖掉,导致国家重点项目的部分技术外流。
有精密仪器厂的老技术员,举报新公司拿到厂子后,根本无心经营,而是将厂里的高精度设备转卖获利,厂房则租出去当了仓库。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苏正的心上。
这不是简单的渎职,更不是所谓的“改革阵痛”。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隐秘而巨大的贪腐盛宴。一场以“改革”为名,对国家和人民财富的无情掠夺。
苏正关掉网页,重新拿起那份《已完成改制企业名单及资产处置情况简报》。
他的目光,落在了每一份报告签批栏的同一个名字上。
市国资委主任,周建海。
苏正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脑满肠肥、总是笑眯眯的形象。他记得,在几次市里的会议上,这位周主任发言时,总是把“确保国有资产保值增值”挂在嘴边,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辞严。
苏正拿起桌上的座机,拨了一个内线号码。
“督查室吗?我是苏正。请帮我调取一下,市国资委主任周建海同志的个人财产申报材料,以及他所有直系亲属的从业信息。对,要最详细的。半小时内,送到我办公室。”
挂断电话,苏正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夜已经深了,城市的大部分区域已经陷入沉睡。但在那些看不见的阴影里,一场持续了数年的盛宴,或许还在进行。
苏正的目光变得冰冷。
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比懒政、腐败更可怕的对手。那是一个由权力、资本和复杂关系网编织而成的利益集团。他们精通法律,善用规则,将每一次侵吞都包装得天衣无缝。
想用常规手段去查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
苏正缓缓回到书桌前,拉开了那个上锁的抽屉。
他拿出了那支已经完成蜕变,笔身龙影几乎要破壁而出的英雄牌钢笔。
笔身温润,那双金色的龙目,在台灯的光下,仿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苏正握着笔,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而磅礴的力量,从掌心缓缓传来。
这一次,他要写的,或许不再是一份简单的报告。
他要为这场饕餮盛宴,亲手写上一张……请柬。一张,送往地狱的请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