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东明下达指令的瞬间,两名身手矫健的纪委干部便如猎豹般扑了出去。他们的目标明确——角落里那滩名为王建国的烂泥。
然而,就在他们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王建国衣角的那一刹那,异变,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发生了。
冲在最前面的那名干部,他探出的手臂,动作骤然一滞。不是停止,而是一种从迅猛到迟缓的诡异转变。他脸上的表情还凝固在任务执行时的冷峻,可他的身体,却像陷入了一片无形的、粘稠的沼泽。
他身后的同伴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步迈出,眼看就要撞上。可就在他身体前倾,即将与同伴接触的瞬间,同样的“缓慢”也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于是,大厅里所有人都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两名纪委的精锐干将,以一种极其滑稽的慢动作,保持着前冲的姿态,一点,一点地,向着王建国“漂浮”过去。他们的手臂在空中划出肉眼可见的轨迹,脚下的皮鞋与地面摩擦,每前进一毫米,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停下!回来!”马东明瞳孔猛缩,几乎是吼出了这道命令。
那两名干部听到了,他们眼中的惊骇和慌乱清晰可见。他们想停下,想后退,可他们的身体已经不再听从大脑的指挥。那股无形的力量,正拖拽着他们,坚定而缓慢地,向着那个“缓慢”的源头——王建国——靠近。
他们成了那个“慢”世界的一部分。
马东明身后的其他队员,本能地想上前救援,却被他抬手死死拦住。
“都别动!”马东明的额角渗出冷汗,声音嘶哑。
他看着自己的两名手下,像两只被蛛网粘住的飞蛾,在那个无形的力场中做着徒劳而缓慢的挣扎。他终于明白,秘书小钱电话里那句“一半是疯人院,一半是地狱”是什么意思了。
这不是他们能处理的范畴。
眼前的罪犯,就在那里,瘫在地上,像一头待宰的肥猪。可他与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时间壁垒。
马东明这位在反腐战线上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纪委书记,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力。他可以对抗权力,可以审讯罪犯,但他对抗不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规则”。
角落里,秘书小钱悄悄放下了手机。他刚刚把这荒诞的一幕,完完整整地直播给了市委书记赵卫东。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后,只传来一句话。
“撤回来,封锁现场,等。”
……
王建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他的记忆,断片在纪委干部们冲向他,然后又被卷入那片缓慢时空时的惊恐中。他最后的意识,是看到马东明那张铁青的、混杂着震惊与忌惮的脸。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那张价值六位数的意大利进口大床上。
天光,从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而明亮的光带。空气中,有无数微尘在光带里上下翻飞,像一场无声的金色雪花。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他长出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却像是用尽了他一生的时间。他能感觉到肺部的扩张,气流缓慢地涌入鼻腔,经过喉咙,填满胸腔的整个过程。
他动了动手指,想坐起来。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
他的身体,则用一种令人绝望的迟缓,回应了他。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指节缓慢地弯曲,指甲盖上那精心修剪过的半月形,以一种近乎凝滞的速度,离开了中指的侧面。
时间,在他身上,被放慢了。
不是在服务中心时的那种相对缓慢,而是一种绝对的、与整个世界都完全脱节的极致缓慢。
他成了那道光柱里,一粒即将落定,却永远无法落定的尘埃。
恐慌,如冰冷的海水,瞬间没顶。
他想喊,想叫醒睡在另一间房的妻子。
“啊——”
他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压着空气。可发出的声音,却是一段被无限拉长的、低沉的嗡鸣,像古老寺庙里被敲响后,余音不绝的洪钟。这声音在空旷的卧室里回荡,却微弱得连门都穿不透。
他放弃了呼救,转而与自己的身体搏斗。
起床。
这个每天重复、早已成为本能的动作,此刻成了一项史诗级的挑战。
他调动起颈部的肌肉,那块平日里因为酒肉应酬而堆满脂肪的区域,此刻每一根肌纤维的收缩,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头颅,像一颗被缓慢吊起的铅球,以每分钟一毫米的速度,艰难地,离开了柔软的枕头。
他看到了床头柜上的电子钟。
红色的数字,在他眼中,像一场末日倒计时。
07:31。
当他的头颅完全抬起,视野终于能平视前方时,电子钟上的数字,变成了08:15。
一个简单的抬头动作,花了他四十四分钟。
一种比死亡更深沉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脏。他被“慢”死了。苏正的那道批示,那个诅咒,像跗骨之蛆,将他彻底囚禁在了这座由时间构成的牢笼里。
不,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他要去上班。
这个荒唐的念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执念。他觉得,只要回到那个地方,回到那个诅咒开始的地方,或许……或许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他要穿衣服。
衣帽间就在床的对面,不到五米的距离。这段路,他走了一个半小时。
他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那个动作迟缓得如同木偶的自己,陌生的感觉让他不寒而栗。
他伸出手,去拿挂在衣架上的一件白衬衫。
他的手在空中进行着一场漫长的旅行。他能看到自己手背上因为肥胖而变得模糊的青筋,能看到指甲缝里藏着的微末污垢。
终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衬衫冰凉柔滑的真丝面料。
他花了十分钟,才将衬衫从衣架上取下来。
然后是穿衬衫。
他先穿左臂。他将袖口对准自己的手,然后,用一种雕塑家雕刻作品般的耐心和专注,引导着自己的手臂,一寸一寸地,穿过那段柔软的布料隧道。
就在这时,一只蚊子,嗡嗡地飞了过来,落在了他正在缓缓移动的左手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