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组织部部长李卫民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
那不是他熟悉的鸟鸣，也不是清晨洒水车的音乐，而是一种低沉、持续、仿佛成千上万只蜜蜂在耳边振翅的嗡嗡声。这声音透过厚重的实木房门和隔音墙壁，执拗地钻进他的耳朵，搅乱了他安稳的睡眠。
他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将头埋进柔软的鹅绒枕头里。作为一名养成了几十年规律作息的老干部，任何计划外的声响都足以让他心生不悦。
然而，那嗡嗡声并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清晰，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别的声音——桌椅拖动的摩擦声，纸张翻动的哗哗声，以及隐隐约-约的人声。
李卫民终于无法再忍受，他有些烦躁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意大利定制水晶吊灯，正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熹微晨光。房间里的一切都和他昨晚睡前一样，昂贵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的当代名家字画，床头柜上那杯已经凉透的普洱。
他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以为是自己最近压力太大，出现了幻听。可当他侧耳倾听时，那股挥之不去的嘈杂声依然存在，就像隔壁正在举办一场人声鼎沸的集市。
这不可能。他住的是云州最高档的别墅区“云顶山庄”，独门独院，邻里之间隔着花园和林荫道，私密性极好，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掀开蚕丝被，光脚踩在地毯上，准备出去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物业，敢在他的地盘上制造噪音。
他拉开卧室的门，预想中宽敞安静、铺着大理石的走廊没有出现。
取而代dE，是一股混杂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打印纸墨水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李卫民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走廊，他那个足以让一辆小汽车开过去的宽阔走廊，此刻竟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手里攥着一沓沓简历，神情焦灼地向前张望着，排成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龙。
墙上，他花重金从拍卖会拍来的那几幅清代山水画，被几张打印得字迹模糊的A4纸随意地覆盖了。纸上用最大的字号写着：“招聘岗位：市属国企办公室文员，要求：硕士以上学历，有相关工作经验者优先。”
他摆在走廊尽头，用来彰显品位的那个元青花大罐，此刻被塞满了各种宣传单和揉成一团的废纸，成了一个临时的垃圾桶。
李卫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完全空白的。
他站在卧室门口，身上只穿着一套真丝睡衣，与眼前这群穿着廉价西装、神情卑微的求职者格格不入。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看着自己的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他只在新闻里见过的、拥挤不堪的人才招聘市场。
“喂，你看什么看？不排队啊？”队伍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李卫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稳住身形，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在他自己的家里，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推搡？
“你们是谁？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我滚出去！”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怒吼。他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所有人在他面前噤若寒蝉。
然而，这一次，他的权威失效了。
他的吼声在嘈杂的环境里，就像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人们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个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的中年男人，眼神里带着看疯子一样的怜悯和不解，然后又迅速转回头，继续盯着前面，生怕错过什么机会。
那个推他的年轻人，更是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神经病，当这是你家啊？不想排就滚蛋，别耽误后面的人。”
李卫民气得浑身发抖。他想冲上去抓住那个年轻人的衣领，可拥挤的人潮让他寸步难行。他就像一颗被投进沙丁鱼罐头的石子，被周围的人挤得动弹不得，除了无能狂怒，什么也做不了。
“保安！保安死哪儿去了！”他扯着嗓子大喊。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不合身保安制服的壮汉挤了过来，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喊什么喊？这里是招聘会现场，保持安静！再大声喧哗，把你请出去！”
李卫民看着这个他从未见过的保安，气得几乎要昏过去。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都变了调：“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家？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敢把我请出去？”
保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里的轻蔑更浓了：“我管你是谁，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守规矩。看你这穿戴，也是来找工作的吧？哪个单位的？我瞅瞅……哦，是不是应聘那个‘后勤保障部高级生活管家’的？那边的要求是形象好、气质佳，你这样怕是第一轮就得被刷下来。”
说完，保安不再理他，转身去维持别的秩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