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市委大楼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走廊里几盏彻夜不熄的应急灯,投下惨白而孤寂的光。
秘书长办公室里,唯一的光源来自那盏黄铜底座的台灯。光线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上聚拢成一个明亮的圆,圆心是苏正摊开的稿纸,圆的边缘,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没有立刻动笔。
那支黑色的英雄牌钢笔被他握在手中,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笔身那道龙形纹路的凹凸起伏。他闭上眼,下午在创客大厦里听到的那些声音,又在耳边回响。
“林哥牛逼!这个‘城市芯脏’的概念……”
“领导说了,让我去沉淀沉淀,磨练一下心性……”
“果子熟了,就有人来摘桃子,还顺手把你这个种树的给一脚踢开?”
“农民就该老老实实面朝黄土背朝天,搞什么高科技?狗屁不通!”
“改变不了环境,就只能改变自己……”
林思齐最后那句话,带着一种被现实磨平了棱角的疲惫与认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苏正的心上。
不。
苏正睁开眼,台灯的光芒映在他深沉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波澜。
如果连拥有改变环境权力的人都选择改变自己,去适应那套腐朽的规则,那么那些没有权力、没有背景、只能凭着一腔热血和才华去冲撞的年轻人,他们最后又能剩下什么?
是选择同流合污,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还是带着一身伤痕,心灰意冷地离开?
无论哪一种,都是这座城市的损失,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他不再犹豫,拧开笔帽,金色的笔尖在稿纸上落下。
《关于本市干部选拔乱象的深度调查报告》
一行标题,写得沉稳而有力。
他没有急着写案例,也没有急着下结论。他先从最冰冷、最客观的数据开始。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亮着市委组织部的干部数据库。作为市委秘书长,他拥有调阅这一切的权限。
一个又一个数字,被他精准地摘录下来,变成报告上最坚实的论据。
“一、干部提拔年龄结构出现‘逆年轻化’趋势。经统计,近三年来,本市提拔的八十七名处级干部中,平均年龄为五十一.三岁。其中,五十岁以上占比百分之七十二,四十岁以下占比仅为百分之五。与省委提出的‘大力发现培养选拔优秀年轻干部’精神严重不符。”
“二、‘近亲繁殖’与‘圈子文化’现象突出。在上述八十七名新提拔干部中,经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三十四人与市直机关、各区县主要领导存在亲属或长期同学、同乡关系。部分关键岗位,甚至出现‘父退子继’、‘翁婿接替’的现象,严重破坏了干部选拔的公平性与公信力。”
“三、考核机制流于形式,‘干与不干一个样’。数据显示,全市在编干部近三年年度考核结果中,评定为‘优秀’的比例常年低于百分之十五,而评定为‘称职’的比例则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称职’成为一种‘和稀泥’式的评价,无法有效甄别干部的优劣,导致论资排辈成为晋升的主要依据,挫伤了实干型干部的积极性。”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巨大的压力下挤出来的。他不是在写一份报告,他是在用这些数据,编织一张网。一张能够将李卫民口中那套“稳定”、“平衡”的虚伪说辞,牢牢网住,让其无所遁形的网。
写完数据分析,他另起一页。
如果说数据是报告的骨架,那么接下来的案例,就是报告的血肉。
“典型案例一:高新科技园区管委会副主任林思齐的‘沉淀式’保护。”
他将林思齐的履历、业绩,和他那个极具前瞻性的“城市芯脏”计划,原原本本地写进了报告。他没有用任何带有感情色彩的词语,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
“……该同志在岗八年,为我市引进三个投资额超十亿的高新项目,吸引各类高层次人才两百余名,其主导的产业孵化项目,预计未来五年可为我市新增税收不低于三十亿元。然而,在本次干部调整建议中,该同志拟调任市档案馆副馆长。组织部门给出的解释是‘让其沉淀一下,磨练心性’。一份能为城市创造巨大价值的‘城市芯脏’计划,最终沉淀为故纸堆旁的一声叹息。这究竟是对干部的‘保护’,还是对城市未来的‘扼杀’?”
他特意将林思齐那句“白板上……至少还干净”也写了进去,后面只跟了一句冷静的评述:“当一个地方最优秀的头脑,认为只有白板才是干净的时候,我们是否应该反思,我们的现实,究竟有多么肮脏?”
写完林思齐,他又写了清源县的周浩。
“典型案例二:清源县副县长周浩的‘放逐式’使用。”
他详细描述了周浩在清源县那几场风暴之后,如何顶住压力,迅速稳定局面,推进民生工程重建,并且结合当地实际,探索出一条“绿色农业+乡村旅游”的新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