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的第二部分,名为“被碾碎的故土”。画风陡然一转。从这里开始,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每一组数据都触目惊心。
他以“幸福家园”为例,将工程验收报告和数百份居民投诉信并列呈现。他将新房漏水的照片,与开发商宣传画册上“品质人居”的口号放在一处。他计算出,从青石街到“幸福家园”,居民平均通勤时间增加了九十分钟,而他们换来的,却是电梯停运、墙皮脱落和遥遥无期的物业维修。
他以“远景规划设计院”为切口,绘制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赵宝山、他的妹妹赵倩、东部新区几大项目的开发商、承建商,在这张网上,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利益闭环。规划、设计、审批、建设,一条龙的服务,一场心照不宣的瓜分盛宴。
他以“消失的记忆”为题,将一份份文保单位的名录,与一张张推土机下的废墟照片并置。青石老街的明清民居,城隍庙旁的百年戏台,那些承载着城市记忆的古建筑,在“城市改造”的宏大叙事中,被悄无声息地抹去。报告的附件里,他附上了一份清单,清单上列出了近五年内,在赵宝山任期内“自然消失”的、本应受到保护的历史建筑,共计三十七处。
每一页纸,都是一颗钉子。
当苏正写下最后一个字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桌上,那份厚厚的报告静静地躺着。它不再是一叠普通的稿纸,而是一枚已经拉开引信的炸弹,足以将云州市官场炸得天翻地覆。它里面没有一句推测,全都是冰冷的事实、确凿的数据和无法辩驳的证据链条。任何一个看过这份报告的人,都无法再对赵宝山那套“城市美学”的理论,抱有任何幻想。
苏正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射进来,为这座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边。东部新区那些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依旧那么骄傲,那么冰冷。
苏正的目光,却越过了那片繁华,投向了西边那片在晨光中苏醒的、沉默的老城。
他知道,这份报告递上去,必然会掀起滔天巨浪。赵宝山会倒台,他背后的利益集团会疯狂反扑,甚至连市长杨建功、副书记高建军,这些默许甚至支持他的人,都会视自己为眼中钉。
他将真正地,站到所有人的对立面。
但是,当他想起那片废墟上空摇晃的空鸟笼,想起那位老奶奶浑浊的眼神,想起那个年轻女人充满怨气的脸,他心中的所有犹豫,都烟消云散。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他回到办公桌前,将报告仔细整理好,每一页都用燕尾夹固定,确保顺序不会错乱。他将那些最触目惊心的照片,放在了报告的最前面。
做完这一切,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那支沉甸甸的英雄钢笔。
笔身温润,那条金色的龙纹,在晨光下仿佛活了过来,鳞片闪烁着微光。
苏正凝视着报告的封面,那一行“深度调查报告”的字样,在他的眼中,渐渐变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剑。
他拧开笔帽,冰冷的笔尖悬停在报告的空白处。
他知道,这份报告本身,已经足够致命。但要让这场风暴,刮得更彻底,刮得更猛烈,刮到每一个角落,刮醒每一个装睡的人,还需要最后的一把火。
他深吸一口气,笔尖终于落下。他没有写在报告的结尾,而是直接写在了报告的封面上,那一行触目惊心的标题之下。
这一次,他要写的“批注”,将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