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张敬身上,语气平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天上午,市长热线被打爆了。一半是各单位的领导,质问为什么办公厅要胡乱指挥;另一半,是普通老百姓,感谢办公厅终于给他们办了实事。”
刘毅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是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张主任,你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这几句轻描淡写的对话,像三柄重锤,接连不断地砸在张敬的心上。
他们不信。
他们果然不信。
在他们眼里,他张敬,就是一个在被调查前夕,狗急跳墙、精神失常的疯子。
“不……不是我……”张敬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墙壁,“不是我干的……”
刘毅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哦?那是谁?”
“是……是鬼……是办公室里有鬼!”张敬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文件自己批,公章自己盖!真的!你们要相信我!”
王海闻言,与刘毅对视了一眼,然后他推了推眼镜,用一种近乎对孩童说话的温和语气问道:“张主任,你的意思是,市委办公厅,这个全市的中枢机构,今天早上,被一个……鬼,给接管了?”
这句温和的问话,比任何严厉的质问都更具杀伤力。它彻底击碎了张敬最后的一丝幻想。
他看着王海那张平静的脸,看着刘毅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他明白了,他所有的辩解,在他们看来,都只是一个荒诞可笑的笑话。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恐惧、悔恨和荒谬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哈哈……哈哈哈哈……”张敬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凄厉,在这间密闭的审讯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混着汗水,布满了那张扭曲的脸。
“我交代……我全都交代……”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后的解脱。
刘毅和王海再次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明的光。他们知道,这条鱼,上钩了。
王海按下了桌上的录音笔,将笔记本翻到了新的一页。
“说吧。”刘毅的声音依旧平淡。
张敬像是打开了一个尘封多年的闸门,那些被他刻意遗忘和掩埋的罪恶,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外奔涌。
“西城三小的那份报告,是我压下来的。去年就报上来了,我觉得那学校又穷又破,没什么油水,就让秘书处找了个‘手续不全’的理由退了回去。后来又报上来,我就把它在财政局、住建局、教育局之间来回传……我想着,拖个一年半载,等换了届,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还有滨河区那个养老中心,是马学文他小舅子的项目。我们都知道那地方选址有问题,但老马求到我了,我不好驳他面子。所以,那份评估报告,我让综合一处压了三个月,等风头过去,才签了字……”
“三年前的化工厂排污案,当时查到了市里一位老领导的亲戚。老领导亲自给我打了电话,说‘要注意影响’。我懂了,就让督查室把卷宗封存了,对外宣称‘证据不足’……”
他一件一件地说着,从最近的,到几年前的。他的语速很慢,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在回忆自己的一生。只是,他回忆起的每一件事,都沾染着“不作为”的污垢。
他交代了自己如何利用审批流程的漏洞,将责任层层分解,让所有人都沾了手,却又让所有人都负不了责。
他交代了自己如何建立起一个以“拖延”和“推诿”为核心的利益交换网络。你想办成事?可以,得看你给的好处,能不能让我在“研究”的时候,心情好一点。你得罪了我?那好,你的文件,就准备在办公厅的各个处室之间,开始一场永无止境的旅行吧。
他说的不是罪行,而是一种生态。一种他亲手建立,并沉浸其中,乐此不疲的官僚主义生态。
王海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原以为这只是一起简单的作风问题,没想到,挖出来的,却是一个盘根错节的系统性腐败。
不知过了多久,张敬的声音变得嘶哑,他停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审讯室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刘毅合上了面前的保温杯,站起身,走到张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张敬,你说的这些,我们都会去核实。”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但你好像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张敬缓缓抬起头,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刘毅的身体微微前倾,凑到张敬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
“是谁……让你在一夜之间,决定把这一切都推翻,把所有人都卖了?”
“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