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烟花,报了八十万的预算,找的是市里一家公司,其实就是张胖子小舅子开的皮包公司,从外地批发的劣质烟花,成本不到十万。那三十万一放五分钟的说法,是我编出来给周书记听的,我觉得这样显得气派,有价值感!”
他像是在倾倒一堆发臭的垃圾,将那些隐藏在“文化盛宴”光鲜外表下的肮脏交易,一件件抖落出来。
“清源古韵文化园,那块地……原来是准备建廉租房的。是我,是我跟当时管规划的领导说,我们县需要一个文化地标,一个能出政绩、能上报纸的亮点工程。我们一起去市里跑关系,把项目改了性质。张胖子用一个极低的价格拿了地,承诺书上写的是给我们局里十个点的干股。”
“那些商户,就是人质。我们当初招商的时候,就没打算让他们赚钱。他们的作用,就是把场子撑起来,让领导来视察的时候看着热闹。他们的装修款,张胖子那边还要抽三成,说是‘管理费’。”
王副书记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沉。他办过不少案子,但像赵德亮这样,如此主动、如此详尽、甚至带着一种炫耀式的自我毁灭倾向的,还是头一次。
他似乎不是在交代罪行,而是在献祭。用自己的罪,去交换离开那座恐怖囚笼的资格。
“那个‘四平腔’的老头,耿存义……”赵德亮提到了这个名字,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他烦得很,天天来局里,要那五万块钱的传承经费。我不是给不起,是不想给。五万块钱,够干什么的?连请个三线小明星站台都不够。我跟他说,让他把那个戏改成现代舞,配上电音,去艺术节上当个暖场节目,还能给他一万块钱的演出费,他还不乐意,老顽固!”
“还有那个剪纸的女人,陈巧云,她的《百鸟朝凤》……是我让钱浩拿去给一个服装厂老板的。我们没要钱,就是要了那个老板在海城的一套海景房的钥匙,随时可以去住。t恤上印她的作品,是看得起她,是帮她宣传,她还想告我们,不知好歹!”
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没有丝毫的忏悔,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视他人尊严与心血如无物的傲慢。
王副书记终于开口了,他打断了赵德亮的滔滔不绝,声音冰冷:“说这些,就是你所谓的‘文化’?”
赵德亮愣了一下,随即疯狂地摇头:“不!不!这不是文化!这是生意!是政绩!是人情世故!真正的文化……”他抬起头,眼神涣散地看着天花板,“真正的文化,在那栋房子里……我住过了,我体验过了,我不想再体验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事情,身体又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全都说,我把所有人都告诉你们!”他一把抓住桌沿,身体前倾,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副书记,“只要你们保证,判我!枪毙我都行!别再让我回那个地方!求求你们了!”
“继续说。”王副书记没有给他任何承诺,只是示意记录员继续。
赵德亮彻底垮了,他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吐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一笔又一笔黑账。从文化局内部,到财政、城建、规划等各个部门,再到市里的某些关系,甚至牵扯出了一些已经退休或者调离的老领导。
一张以他为中心,盘根错错节、遍布整个清源县官场的腐败大网,被他亲手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记录员的脸色越来越白,敲击键盘的手指甚至有些发僵。他从未想过,一个县城的文化系统,竟然能隐藏着如此触目惊心的腐败。
审讯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深夜。
赵德亮已经说得口干舌燥,精神萎靡,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
王副书记合上了厚厚的记录本,站起身,准备结束今天的审讯。
“王书记,”赵德亮用最后的力气叫住了他,“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还知道一个更大的……关于这次‘金鸾艺术节’,其实……其实不完全是我的主意。”
王副书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赵德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把一个县级的艺术节,拔高到‘国际’水平,这个想法……是市里……是市委宣传部的文副部长,他亲自给我出的主意。他说,只要搞得好,动静够大,明年……明年就能把我调到市里去……”
审讯室里,空气瞬间凝固。
王副书记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做记录的年轻干部。那个年轻人握着笔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脸上写满了震惊。
市委宣传部副部长。
这颗炸雷,远远超出了他们最初的预想。
他们本以为钓到了一条大鱼,却没想到,这条鱼的嘴里,还咬着一条更粗的线,线的另一头,通向了更深、更暗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