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自己的得意之作,陈巧云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有欣慰,也有落寞。她放下手中的活计,用袖子擦了擦那幅剪纸的玻璃框。
“喜欢的人多,买的人少。这幅剪纸,我剪了三个月,卖五千块,人人都说贵。他们不知道,这三个月,我眼睛都快瞎了。”她叹了口气,又拿起红纸,“还不如剪这些,一张卖五块,虽然累点,但总能换点买菜钱。”
“我听说,文化局之前搞过一个‘十大传承人’评选?”苏正问道。
陈巧云撇了撇嘴,从身后的一个布袋里掏出一个红本本,随手扔在摊上,挨着一堆剪下来的碎纸屑。“喏,就是这个。发了一万块奖金,还有一个这个本本。管什么用?我老头子去年做手术,一万块钱,不够一天的住院费。”
她的语气里满是讥诮。“赵局长来发奖金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对着镜头说,要扶持我们传统手艺,要把我的剪纸印到t恤上,做成文创产品,推向全国。说得比唱得都好听。”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是在电视上看到那个‘文创t恤’了。”陈巧云冷笑一声,“把我那《百鸟朝凤》里最复杂的一只凤凰,简化得跟只小鸡崽子似的,印在衣服上。听说卖得还挺好。跟我有关系吗?一分钱没有。人家说,那是‘合理借鉴’,是为了‘宣传推广’我们清源文化。”
苏正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截。
从剪纸摊离开,他没有停歇,又去了名录上的第三个地方。那是“柳编技艺”的传承人,李满仓的家。
可他扑了个空。李满仓的妻子告诉他,老李已经不干那个了,出去打工了。
“干那个养不活家啊。”李满仓的妻子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手艺再好有什么用?辛辛苦苦编一个精巧的篮子,得花上三五天,卖个一两百块钱,人家还嫌贵。现在谁还用那个?塑料盆子几块钱一个。”
“我听说,文化局不是帮他把柳编开发成了酒店的水果篮吗?”
“开发?”女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是啊,赵局长派人来,拿走了老李最好看的几个样子,给了两百块钱,说是‘设计费’。然后,就再也没消息了。直到有一天,老李在县里最好的那个大酒店门口看到,他们给贵宾房送水果,用的篮子,跟他编的一模一样,就是做工糙了点,是机器压的。老李回来,就把他那些宝贝工具,全都劈了当柴烧了。”
苏正站在李满仓家空荡荡的院子里,仿佛能看到一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亲手毁掉自己一生心血时的绝望。
夜已经很深了,苏正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县委大楼。他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窗边,俯瞰着清源县的夜景。远处,城西的方向,那个耗资三点八亿的“清源古韵文化园”,像一头巨大的怪兽,匍匐在黑暗中,没有一丝灯火,死气沉沉。
他转过身,桌上摊着两样东西。
一边,是那本《文化清源,盛世华章》的画册,灯光下,封面上的烫金大字依旧闪亮。赵德亮和明星的合影,笑得春风得意。
另一边,是他今晚的笔记。上面记录着耿存义老人缝补旧戏服时佝偻的背影,记录着陈巧云守着蒙尘的杰作卖着五块钱一张的“囍”字,记录着李满仓被“借鉴”后劈掉的工具。
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一桩又一桩的悲哀。
这些,才是这片土地上正在流血的,真正的文化。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从他的胸腔里升腾起来,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烫。他坐下来,死死地盯着那本画册,仿佛要把它盯穿。
他猛地拉开抽屉,拿出了那支黑色的英雄钢笔。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笔身时,那条盘踞的龙形虚影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金色的光华沿着龙身急速流转,苏正的脑海里,甚至响起了一声压抑不住的、低沉的龙吟。
他知道,这支笔在渴望着什么。它渴望着将那些虚伪的泡沫,一一戳破。
苏正深吸一口气,从一旁抽出一份崭新的、印着“清源县人民政府督察报告”抬头的空白文件。他拧开笔帽,笔尖在纸张上悬停了片刻。
这一次,他要写的,不仅仅是一份报告。
他要为那些被遗忘的艺术,为那些被辜负的心血,立下一份血泪交织的状书。
他目光如炬,手腕落下,在报告的标题栏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行字。
《关于清源县“文化盛宴”背后“人去楼空”的深度调查报告》
写完,他特意在那“文化盛宴”和“人去楼空”八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