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立刻去罗列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审计结论。他写下的第一段话,是关于一个五岁女孩的画。
他用最平实的语言,描述了那张画在废旧纸箱板上的粉红色房间,描述了那个有滑滑梯的大院子,描述了女孩在向母亲展示画作时,眼睛里闪烁的光。
然后,他才将这张画,与“惠民居”那片长满荒草、堆满建筑垃圾的所谓“中心花园”,并列在一起。
他写下那个在潮湿房间里,咳得撕心裂肺的男人。他把病历上“需在干燥通风环境静养”的医嘱,与那间终年不见阳光、墙角长满青苔的出租屋,放在了一起。
他写下那个断了三根手指的沉默男人,和他脚边堆满的廉价烟头。他把男人曾经作为建筑工人的身份,与他永远也住不进去的“豆腐渣”保障房,联系在了一起。
他甚至写下了那两个已经凉透的红薯。
他写道:“……当我们的低收入群体,在自身温饱都难以维系的情况下,依然愿意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前来‘调查’的陌生人,报以最淳朴的善意时,我们用来‘回报’他们的,却是一座漏风漏雨、随时可能倒塌的‘危房’。这不仅是工程质量问题,更是执政良心问题。”
这份报告,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
它只是在冷静地、克制地,陈述着一个个事实。
每一个事实,都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扎在“惠民居”项目那华丽的外袍上,将里面的脓疮和烂肉,一点点地暴露出来。
写完这些,苏正才开始引用审计局的报告,将那些“混凝土强度不足”、“钢筋直径不符”的专业术语,翻译成最通俗易懂的语言。
“这意味着,我们的百姓如果住进去,不是住在‘保障房’里,而是住在一座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坟墓’里。”
他将孙国富的名字,以及他在每一份关键文件上的签名,都清晰地列了出来。他还附上了一张财务流转的简易图,清晰地标明了数笔巨额工程款,是如何通过几个皮包公司,最终流向了几个与住建系统干部有密切关联的私人账户。
这些,都是审计局那份报告里有,但被刘毅局长“选择性”藏在附录里的东西。刘毅以为苏正年轻,看不出其中门道,却不知苏正早已将整件事的脉络看得一清二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县委大院里早已寂静无声。只有苏正办公室的灯光,像一根执拗的钉子,牢牢钉在这片夜幕上。
当最后一个句号落下时,东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厚厚的一沓稿纸,写满了字,每一页都仿佛有千斤重。
苏正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却带着冰冷的重量。他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漫长的战争,浑身疲惫,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将报告仔细地整理整齐,每一个页脚都对得严丝合缝。然后,他将这份报告,放在了所有文件的最上面。
现在,万事俱备。
是时候,为这份报告注入灵魂,为那些在黑暗中祈祷的人们,带来他们口中的“天亮”了。
他从上衣口袋里,再次取出了那支陪伴他多时的英雄钢笔。
笔身温润,仿佛能感受到他一夜未眠积蓄下来的决心和意志。那股熟悉的力量在他的掌心缓缓流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大,都要清晰。
他拧开笔帽,金色的笔尖在晨曦的微光下,闪烁着一点幽微的光芒,仿佛一头沉睡的东方巨龙,缓缓睁开了它的眼睛。
苏正的目光,落在了报告首页那片为领导批示预留的、刺眼的空白上。
他知道,他接下里要写的每一个字,都将化为雷霆,降临在清源县这片土地上。
他提起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