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路过。”苏正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
女人似乎看出了他不是这里的人,只是苦笑了一下,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又是一个来看笑话的吧。”她自言自语般地说,“没关系,我们习惯了。”
小女孩举起她的画,献宝似的跑到女人面前:“妈妈,这是我们的新家!我把我的房间画成了粉红色!”
女人的手一抖,针扎进了指尖,一滴血珠渗了出来。她把手攥进拳头,抬起头,强挤出一个笑容:“好看,妞妞画得真好看。等我们搬了新家,就把它刷成粉红色。”
她说完,别过头去,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
苏正看到,那个年轻的父亲,一个沉默的男人,正坐在角落的小马扎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劣质的卷烟。他的左手,少了三根手指。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空洞而绝望。
苏正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他怕自己再多待一秒,会忍不住当场发作。
他准备离开这栋令人窒息的小楼时,一楼那个捡废品的女人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两个烤得黑乎乎的红薯。
“大哥,还没吃饭吧?别嫌弃,刚在煤炉里烤的。”她把红薯硬塞到苏正手里。
苏正看着她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再看看那两个滚烫的红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大姐,我……”
“拿着吧。”女人摆了摆手,“我看你不是坏人。你要是真有本事,能见到当官的,就帮我们问一句。他们当初承诺的房子,到底还算不算数?要是真不给了,也给我们一个痛快话。别像现在这样,吊着,不上不下的,把人往死里逼。”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哭喊,没有咒骂,只有一种被生活反复碾压后,所剩下的、令人心碎的疲惫。
苏正走出巷道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棚户区的黄昏,没有晚霞,只有愈发浓重的阴影和家家户户亮起的、昏黄而微弱的灯光。
他坐回车里,手里还攥着那两个已经有些凉了的红薯。
他没有吃。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后视镜里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棚户区。咳嗽的老人,画画的女孩,沉默的断指男人,递给他红薯的女人……一张张脸,一个个故事,在他脑海里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名为“绝望”的网。
孙国富的贪婪,住建系统的腐败,在这张网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而具体。他们偷走的,不只是钢筋水泥,不只是数以亿计的资金,而是一个个普通家庭对“明天会更好”的全部信念。
当一个政府的民生工程,最终变成了老百姓口中的“笑话”和“骗局”,当最底层的民众连抱怨和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麻木的等待和卑微的祈求时,这种怨气,已经浓烈到了足以惊动鬼神的地步。
苏正发动了车子,调转车头,朝着县委大院的方向驶去。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流光溢彩,与他身后那片沉寂的黑暗,仿佛是两个永不相交的世界。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冰。
他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内容很简单:“苏书记,孙国富晚上在‘临江阁’设宴,请了市里住建系统的领导,您要不要……”
苏正看了一眼,删掉了短信。
他不需要去“临江阁”,他有自己的方式,让孙国富和他的客人们,享受到一场永生难忘的“盛宴”。
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苏正打开了所有的灯。他没有去碰那堆积如山的文件,而是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那份孙国富签过字的,“工程质量合格”的验收报告。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
他从口袋里,缓缓取出了那支早已按捺不住的英雄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