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栋楼的墙角下,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正蹲在地上,用手费力地拔着墙根下长出的一丛野草。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打理自家的花园。
苏正慢慢走了过去。
老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警惕。
“你是干什么的?”
“大爷,我就是路过,看这小区盖得挺好,怎么没人住?”苏正的语气很平和,像个好奇的过路人。
听到这话,老人眼中的警惕化为了自嘲和苦涩。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指着这片死寂的楼群。
“盖得好?小伙子,你是没见过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墙壁一摸,一手的水。这样的房子,你敢住?”
苏正心里一震,档案里可没提这些。
“质量问题这么严重?”
“何止是严重!”老人激动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当初申请的时候,住建局的人拍着胸脯说,这是标杆工程,质量绝对过硬!我们一家子信了,把老房子卖了,就等着搬新家。我孙子当时就盼着能在小区里那个说要建的塑胶跑道上踢球。”
老人说着,指向那片长满荒草的空地,眼圈红了。
“五年了。整整五年!我们一家六口,现在还挤在租来的两间小平房里。每个月都有人跑来问,什么时候能搬?我们去问谁?去住建局,门卫不让进。打电话,永远是‘正在研究’。我们就像皮球,被踢来踢去。”
老人喘了口气,继续道:“前年,说是修好了,可以办入住了。几十户人家不信邪,真搬进来了。结果呢?住了不到半年,楼上漏水把楼下淹了,电线短路着了好几回火,还有人洗澡的时候,卫生间的墙皮‘哗’一下掉下来半面!吓得人连夜就搬走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来了。”
苏正沉默地听着,拳头在袖子里不自觉地攥紧。
老人似乎很久没找到人倾诉,把苏正当成了可以倒苦水的对象。
“我们这些申请保障房的,都是穷人,没门路,没关系。我们不求住什么豪宅,就想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这么难吗?那个‘惠民居’的名字,现在听着,就像个笑话,是专门来恶心我们这些人的!”
说完,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蹲下身,继续拔他的草。
“大爷,您为什么还来这里?”苏正忍不住问。
“不来能怎么办?”老人头也不抬,“总得来看看。万一哪天,老天爷开眼了呢?”
万一哪天,老天爷开眼了呢?
这句话,像一根针,深深扎进了苏正的心里。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惠民居”。
回到车里,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看着后视镜里那片沉默的楼群和那个孤独拔草的身影,一种冰冷的愤怒,在他的胸膛里缓缓升腾。
这已经不是渎职,而是犯罪。是对民生的践踏,是对政府公信力的谋杀。
当晚,县委副书记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苏正没有休息,他将“惠民居”项目从立项到如今的所有文件,全部铺在了地上。一张张审批表,一份份验收报告,一笔笔拨款记录……
每一份文件上,都盖着鲜红的公章,签着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这些白纸黑字,在苏正眼里,此刻都变成了对那些无家可归者的无情嘲讽。
他的目光,在一摞验收报告上停了下来。每一份报告的结论都是“工程质量合格,符合入住标准”。而在每一份报告的末尾,都有一个签名,龙飞凤舞,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