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像一株藤蔓,开始从心底悄悄向上攀爬。
他翻到了下一个案例。
“案例二:大坪乡青石村村民王某,男,32岁。因急性阑尾炎,在家中硬扛两天后……抵达县医院急诊科时,已无生命体征。”
报告的叙述冷静得近乎残忍,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启明的心上。一个阑尾炎,在县城里不过是个小手术,但在青石村,却足以夺走一个三十二岁壮劳力的生命。
他没有再往下看案例,而是直接翻到了第三部分,“问题根源探析”。
“……‘政绩可视化’的错误导向……”
“……热衷于引进昂贵设备、兴建豪华大楼,以此作为向上级邀功、向外界宣传的资本……”
“……严重背离了‘为人民服务’的根本宗旨,是典型的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
苏正的用词犀利如刀,一刀一刀,精准地剖开了这个系统的病灶。周启明看着这些话,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这不仅仅是在批判陈光明,更是在拷问他这个县委书记,拷问整个清源县的领导班子。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胸口憋闷得厉害。他将报告翻到了最后一页,想看看苏正的最终建议。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建议严查”或“刻不容缓”。
那是一段用钢笔手写的批注,字迹刚劲有力,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锋芒。
“阅。”
周启明看着这个字,然后继续往下读。
“清源县的基层医疗工作做得非常‘完善’,医疗资源‘丰富’得令人惊叹!”
那两个被刻意加上了引号的词,像两根针,瞬间刺痛了周启明的眼睛。他是什么人?在官场浸淫半生,对文字的敏感度早已深入骨髓。他几乎在零点一秒之内,就嗅到了这段话里那浓得化不开的、冰冷的讽刺味道。
他的呼吸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极度锐利,死死盯住后面的文字。
“……建议:让所有与我县基层医疗规划、拨款、建设相关的负责同志,以及全县所有乡镇的父老乡亲们,都能即刻、全面地‘享受’到这份‘丰富’的医疗资源,让他们对我们的工作成果,发自内心地感到‘满意’!”
“享受”……“满意”……
当看到最后这两个同样带着引号的词时,周启明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瞬间全明白了。
这哪里是批注!这分明是一道用反话写成的、最恶毒的“诅咒”!
苏正不是在建议,他是在用一种周启明无法理解的方式,下达一个“判决”!他要让陈光明,要让所有造成这一切的人,去亲身体验一下他们亲手为老百姓打造的“丰富”的医疗资源!让他们也去“享受”一下求医无门的绝望!
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猛地从胸腔直冲天灵盖。
“砰!”
周启明一掌拍在桌子上,那份沉甸甸的报告被震得跳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办公室里那只名贵的紫砂茶杯,被他手掌带起的劲风扫落在地。
“啪”的一声脆响,摔得粉碎。
站在一旁的苏正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
而周启明,此刻已经顾不上那只心爱的茶杯了。他的怒火里,夹杂着一种更深层次的震撼,甚至是一丝惊惧。他再次抓起那份报告,双眼赤红地盯着苏正的批注,仿佛要从那墨迹里,看出那个年轻人究竟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
这个苏正……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敢?他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话?
这已经不是一个下级对上级的建议了,这是一种近乎于“言出法随”的宣判!
小李听到办公室里的巨响,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推开门冲了进来,看到一地狼藉和脸色骇人的周书记,顿时僵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出。
周启明没有理会他,他死死地盯着苏正,过了足足半分钟,那股滔天的怒火才慢慢被一种更为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他重新坐下,拿起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手指在拨号盘上重重按下。
电话接通了。
周启明没有对电话那头的人咆哮,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发毛。
“给我接卫健局,陈光明。”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报告上“断崖村”三个字,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告诉他,让他立刻放下手上所有工作,马上去一趟龙溪镇。不,让他直接去断崖村,亲问一下那位叫李某某的老人。”
周启明的声音一字一顿,像是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就说,是我让他去的。让他代表我,也代表他自己,去好好‘享受’一下,我们清源县那‘完善’又‘丰富’的基层医疗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