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作为一个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手,他从中读出了更深、更令人心悸的东西。
这不是反讽,这是一道诅咒。
尤其是“原地开花结果”这六个字,像六根冰冷的钢针,扎进了他的眼睛里。周浩然几乎能透过这行字,看到苏正落笔时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
他明白了。苏正不是在向他请示,也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苏正是在通知他。
苏正已经布好了局,点燃了引线,而他周浩然,要么选择按下起爆的按钮,要么就得想办法在这炸药桶爆炸前,把它拆掉。可这炸药桶,是用最坚固的“政治正确”和“辉煌政绩”打造的,根本无从下手。
周浩然感觉到了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缓缓向上爬。他一直以为自己看透了苏正,这个年轻人是一把锋利的刀,是他的眼睛和耳朵。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苏正不是刀。
他是一杆笔,一杆能书写现实、扭转乾坤的……神笔。
从扶贫办的赵主任,到环保局的孙局长,再到如今这张牵扯到市里的大网,周浩然脑中那些零碎的、无法解释的片段,在这一刻豁然贯通。他终于触摸到了那个隐藏在所有事件背后的、最核心的秘密。
苏正的能力,根本不是什么“运气好”,也不是什么“背景深厚”。他拥有一种超乎常理的、言出法随的力量!
他写的那些反话,那些诅咒,都会变成现实!
想通了这一点,周浩然再看那句“原地开花结果”,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完全可以想象,一旦他在这份报告上签了字,清源县那上万亩被圈占的荒地上,会发生怎样惊世骇俗的变化。
那些纸上的别墅、图纸上的工厂,恐怕真的会“原地开花”!
周浩然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一直安静站在对面的苏正。办公室里的空气,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良久,周浩然的嘴角扯动了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学着苏正批注里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开口:
“苏正同志,你这份报告,写得……‘很好’啊。”
“书记过奖了。”苏正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我只是觉得,事实就该如此。清源县的‘辉煌成就’,不应该被埋没在档案柜里,应该让所有人都看一看。”
他特意在“辉煌成就”四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四目相对,一个眼神锐利如刀,一个眼神平静如海。
周浩然在这片平静的“海”里,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决心。他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苏正已经把船开到了悬崖边上,要么一起跳下去,粉身碎骨;要么,就长出翅膀,飞过去。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仿佛在为某个重大的决定进行倒计时。
终于,周浩然收回了目光。他胸中那股因震惊和愤怒而翻涌的气血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猛地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支他只在签署最重要文件时才会使用的、笔身暗红的派克钢笔。
“咔哒。”
他旋开笔帽,动作沉稳有力。金色的笔尖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冷厉的寒芒。
周浩然看着苏正,眼神复杂,有欣赏,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上梁山的豪迈。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视线重新投向那份报告。
他的笔尖,悬停在了苏正那行批注的下方。
墨水,即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