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季度：项目主体建筑材料已开始招标采购。”
报告写得滴水不漏，用词标准，格式规范。但苏正却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所有的报告，都只谈“纸面”上的工作，对于实际的建设进度，比如动了多少土方，建了多少平米，用了多少水泥钢筋，全都语焉不详，一笔带过。
这就像一个学生的作业，字迹工整，格式漂亮，但内容全是抄的，没有一点自己的东西。
他又翻开了其他几个大型项目的档案。情况大同小异。全都是漂亮的报告，宏伟的规划，以及……龟速的，甚至根本不存在的实际进展。
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些项目圈占的土地，位置都极好。要么靠近未来的新城区规划路线，要么扼守着交通要道。
圈地！
苏正的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这两个字。
这些所谓的投资商，根本目的就不是搞项目，而是用最低的成本，以“招商引资”这个合法的名义，将最优质的土地资源提前圈占到自己手里，坐等土地升值，或者转手倒卖。
而县招商局，在这里面扮演的，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被骗者”角色。
苏正合上档案，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请招商局的王局长，来我办公室一趟。”
十分钟后，一个挺着啤酒肚、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年男人，满脸笑容地出现在了苏正的办公室门口。
“哎呀，苏常委！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您这上任，可是我们清源县的大喜事！”来人正是县招商局局长，王翰。
他一进来，就熟络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中华，递向苏正。
“王局长，我不抽烟。”苏正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王翰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又恢复了自然，自己给自己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姿态放得很低：“苏常委找我，有什么指示？”
“指示谈不上。”苏正将那份“农业生态示范园”的档案推到他面前，“王局长，这个项目，我看了报告，进展好像有点慢啊。”
王翰扫了一眼档案封面，立刻竹筒倒豆子般地解释起来：“苏常委，您有所不知啊！这个项目，我们是当成全县的标杆来抓的！慢，是为了好！投资方那边，最近在跟荷兰的一家顶级农业技术公司谈合作，准备引进他们最新的无土栽培和智能温控系统，所以原来的设计方案要全部推倒重来！这叫什么？这叫精益求精，叫好事多磨嘛！”
他说话的时候，唾沫横飞，手舞足蹈，仿佛那个项目的美好未来已经在他眼前展开。
“是吗？”苏正的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为什么石盘村的村民跟我反映，那块地里，现在长的全是野草？”
王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额角渗出了一丝细汗，但反应极快，立刻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哎呀！这些刁民！苏常委，您是不知道基层工作的难处啊！我们这是为了防止扬尘，保护环境，特意撒的草籽搞的绿化！他们不懂，还以为是荒了！我回头就派人下去，跟他们好好解释解释！做做思想工作！”
撒草籽搞绿化？
苏正差点被这个理由气笑了。他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脸不红心不跳的。
他看着王翰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和那双闪烁着精明与狡猾的眼睛，没有再继续追问。
他知道，跟这种人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时间。
“行，我知道了。”苏正收回档案，端起了茶杯，“王局长工作辛苦，去忙吧。”
这是送客的意思。
王翰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他还回头谄媚地笑道：“苏常委您放心，我们招商局一定在您的领导下，再创佳绩，不辜负县委的期望！”
办公室的门关上，隔绝了那张虚伪的笑脸。
苏正放下茶杯，眼神冷得像冰。
再创佳绩？恐怕是再多圈几块地，再多制造几个“数字政绩”吧。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太阳已经偏西，天边的云彩被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橘红色。
他不想再看那些虚假的报告，也不想再听那些骗人的鬼话。
他要亲眼去看看。
看看王翰口中那片“精益求精”的土地，究竟是什么模样。
苏正拿起车钥匙，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离开了县委大院。他开着自己的那辆半旧的国产车，按照地图导航，朝着石盘村的方向驶去。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驶离了平坦的国道，拐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
导航提示终点就在前方。
苏正放慢车速，抬眼望去。
暮色四合，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剪影。视线的尽头，一道灰色的高墙拔地而起，在昏暗的天光下，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将一大片土地死死地圈在其中，连绵不绝，望不到头。
墙体很新，但墙内却是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机器的轰鸣，也看不到一丝灯光。
只有几只乌鸦，落在高墙的墙头上，发出“呱、呱”的嘶哑叫声，给这片荒芜之地，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