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能看到一个七岁的孩子,本该在阳光下奔跑,却只能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苍白的小脸对着父母,不解地问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疼。
他握着笔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他没有去擦拭眼角,因为眼中并无泪水。那股悲悯与愤怒,早已在他的胸膛里凝结成了一块坚冰。
他继续写下去。
一边是官方报告里“可养鱼”的清澈中水,一边是民间记录里“墨绿色”的黏稠毒液。
一边是“花园式工厂”的光辉典范,一边是肺癌、皮肤癌、白血病的死亡名单。
苏正将这两份截然不同的记录并置于同一份报告中,没有一句怒斥,没有一个问号,只是让事实与事实碰撞,让谎言在真相面前无声地崩塌。这种平静的陈述,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具力量,字里行间透出的荒诞与残酷,足以让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不寒而栗。
他不仅抄录了文字,还将自己白天拍摄的照片,用胶水一张张整齐地贴在了报告的附件页上。
那被染成墨黑色的河流,河岸边凝固的黑色油污。
那长得稀疏矮小、叶片焦黄的庄稼。
那村民腿上成片的、触目惊心的红疹。
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无法辩驳的耳光,狠狠地扇在那些“辉煌成就”的脸上。
写到最后,苏正汇总了县环保局历年来公布的、经过“技术处理”的水质监测数据,与从市水文站悄悄调取到的、清源河下游断面未经“修饰”的原始数据,做成了一份清晰的对比图表。
两条曲线,一条平稳向好,始终维持在二类、三类的安全线之上;另一条则如同心电图失常般剧烈起伏,频繁跌破代表劣五类的最低标准,呈现出令人绝望的深黑色。
谎言,在数据的铁证面前,被撕得粉碎。
整篇报告完成,已经是凌晨三点。
苏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空气中一闪而逝。他靠在椅背上,逐字逐句地将报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不再是一份简单的报告。
这是一份诉状,原告是清源河下游数万名无辜的百姓。
这是一份檄文,讨伐的是那种以“发展”为名、行“草菅人命”之实的罪恶逻辑。
这更是一份……判决书的草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凌晨的冷风灌了进来,吹散了办公室里的沉闷,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远处,城东工业园区的方向,几座高大的烟囱依旧在向深蓝色的夜空中喷吐着白色的烟雾,像几根指向天空的、不知悔改的手指。
那些人,此刻应该正在柔软的床上做着美梦吧。
梦里,或许还有金钱、政绩和更加光明的未来。
苏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回到办公桌前,将写好的报告整理整齐,然后在报告的最后一页,留下了一大片空白。
这是他为神笔留下的舞台。
也是他为孙耀明、为宏达化工、为所有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代价”红利的人,留下的最后一道“祝福”。
他拿起那支已经滚烫的英雄钢笔,笔杆上的金色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在他指尖下微微跳动,散发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渴望。
他拧开笔帽,金色的笔尖在台灯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苏正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化学品味道的空气,仿佛又一次钻入了他的肺里。
他不再犹豫,将笔尖悬在了那片空白之上,准备为这份浸透了血泪的报告,写下最后的点睛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