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住了抽屉里的那支英雄钢笔。
笔身传来熟悉的温润触感,但今天,苏正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丝截然不同的东西。那不是愤怒的灼热,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它像一把等待出鞘的手术刀,渴望着剖开脓疮,切除腐肉。
这一次,他要写的,不仅仅是一份揭露真相的报告。
他要写的,是一份判决书。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他没有急着去罗列那些污染的数据,也没有立刻控诉企业的罪行。他以一种极为平静的笔调,先从环保局和各大官方媒体的公开报告写起。
“近年来,我县始终坚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在经济高速增长的同时,环境保护工作亦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以城东工业园区为代表的产业集群,通过技术革新与科学管理,打造了一批如宏达化工在内的‘花园式’标杆企业……”
他把那些华丽的辞藻,那些夸张的赞美,一字不差地引用过来。每一个“成就”,每一个“标杆”,他都用引号标注得清清楚楚。
紧接着,笔锋一转。
“与官方报告中‘风景如画’的描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清源河下游两岸百姓的真实生活。据夏庄村支书张敬德同志长达十年的民间记录显示……”
他开始抄录那本“血泪账”。
他没有添加任何主观的评论和情绪化的渲染,只是把日期、河水的颜色、气味、以及村民的名字和病症,一条一条,冷静地罗列出来。
“二零一五年,四月一日,小雨。河水呈墨绿色,黏稠。村民王二柱,时年39岁,原宏达化工厂工人,是月出现严重咳嗽、呼吸困难症状。”
“二零一九年,八月十六日,晴。河水呈灰黑色,漂浮大量死鱼。村民张小虎,男,七岁,是月被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一边是光鲜亮丽的官方政绩,一边是血淋淋的民间记录。苏正将这两者并置在一起,没有怒斥,没有质问,只是让事实自己说话。这种平静的陈述,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具穿透力,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荒诞。
写到这里,苏正停下了笔。
他想起了孙耀明那张无奈又委屈的脸。
“我们这是为了顾全县里经济发展的大局啊!”
苏正的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大局?
好一个大局。
既然你们这么喜欢谈大局,这么喜欢这“优美”的环境,这么陶醉于自己创造的“辉煌”成果。
那不如,就让你们永远地、彻底地,和你们的“大局”融为一体吧。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成型。他知道该怎么写那句最后的批注了。那将不是一句简单的反讽,那会是一个祝福,也是一个诅咒。
他提起笔,目光穿过办公室的窗户,望向沉睡中的县城。夜色深沉,霓虹灯勾勒出城市的轮廓,其中最亮的几处,正是城东工业园区的方向。
在那些灯火通明的厂房里,此刻或许还有机器在轰鸣,还有污水在管道里奔流。那些创造“政绩”的人,或许正在高档酒店的包厢里推杯换盏,庆祝着又一个丰收年。
他们不会知道,一场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审判,即将降临。
苏正收回目光,在那份报告的末尾,留下了一大片空白。
那是为神笔留下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