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电话的是侄子的老婆,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叔……叔啊……你快来看看吧……我们家……我们家变成猪圈了……不是,比猪圈还不如……满屋子都是猪粪,臭得进不去人……强子(她老公)早上起来一脚踩进粪坑里,现在还在那哭呢……”
赵德亮打给了他在扶贫办最得力的副手,那个最擅长制作“精美”PPT和“完美”数据的年轻人。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赵德亮以为不会有人接的时候,终于通了。
“主……主任……”年轻人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救……救我……”
“你怎么了?!”赵德亮吼道。
“我……我的家……我的家变成了一个狗窝……”
“什么?!”
“是真的……就是一个狗窝那么大……我……我只能爬着进出……我老婆在隔壁,她家变成了鸡笼……我们俩现在……只能隔着铁丝网说话……”
“……”
赵德亮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砰”地一声挂断电话,像是甩掉一块滚烫的烙铁。
他扶着墙,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咙。
猪圈、铁皮屋、塌陷的别墅、满是猪粪的豪宅、狗窝、鸡笼……
一个个原本象征着财富、地位、体面的名词,被替换成了这些代表着肮脏、卑贱、屈辱的词汇。每一个惩罚,都像是一面镜子,精准地、恶毒地,映照出他们曾经犯下的罪孽。
用劣质水泥,房子就陷进泥坑。
用病猪坑农户,自己就住进猪圈。
把人当成数据,当成猪狗一样随意摆布,自己就真的住进了狗窝和鸡笼。
这哪里是什么巧合,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规模宏大的审判!
而他赵德亮,就是这场审判的中心,是这场瘟疫的源头!所有因他而“富”的人,如今都因他而“贫”。他建立的那个盘根错节的利益帝国,在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然后整个颠倒了过来。
“辉煌”的成果……
“享受”……
“受益无穷”……
苏正那张平静的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那份报告上的批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了他的神经。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代价。
“喂!你还打不打了?不打滚蛋!”小卖部老板终于忍无可忍,走过来一把夺走了他手里的话筒。
赵德亮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缓缓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越过老板的肩膀,望向门外。
天已经大亮了。
村里的土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扛着锄头的男人,挎着篮子的女人,追逐打闹的孩子……他们穿着和他身上一样破旧的衣服,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和疲惫。
曾几何时,这些人在他眼里,只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是他政绩报告里可以随意涂抹的符号。他从未正眼看过他们,也从未真正关心过他们的死活。
可现在,当他再看他们时,他看到的,是自己的倒影。
他看到那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就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他看到那个在泥地里打滚、满身污垢的孩子,就仿佛看到了自己那被关在天台铁皮屋里、吓得失语的孙子。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将他彻底淹没。
他完了。他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了。他的钱没了,他的权力没了,他赖以为生的关系网,也变成了一张捆绑着所有人的、通往地狱的蜘蛛网。
他逃不掉了。
赵德亮双腿一软,瘫倒在小卖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条濒死的狗。
绝望之中,一个疯狂的、唯一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浮木,挣扎着冒了出来。
既然这一切的源头,是那份造假的报告,是那些被掩盖的罪行……
那么,如果……如果把这一切都说出来呢?
如果,去自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