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景……太熟悉了。
赵德亮浑身一颤,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不就是他前几天才从下河村的档案照片上看到过的景象吗?那几户他大笔一挥,在报告里标注为“已完成危房改造,迁入新居”的特困户,住的就是这样的房子!
一个荒诞到极点的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的大脑。
他发疯似的转身,冲向屋子唯一的出口——一扇由几块木板拼成的、门轴都已经锈死的破门。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吱呀”一声拉开那扇门。
门外,是所谓的“堂屋”。
正中央摆着一张黑乎乎的四方桌,桌子的一条腿短了一截,用几块砖头垫着。桌子周围是两条长板凳,凳子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发亮。墙角是一个用砖头垒起来的简易灶台,上面架着一口黑铁锅,锅底糊着一层厚厚的黑灰。
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不见了,那面挂着百寸投影幕布的背景墙不见了,那座从法国空运回来的水晶吊灯也不见了……
所有现代文明的痕迹,所有他引以为傲的财富象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赤贫之家的模样。
赵德亮双腿一软,扶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不信,他不信这一切是真的。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那个酱菜缸子旁边。缸子里积了半缸雨水,水面浑浊,漂浮着几片枯叶。
他俯下身,朝着水面看去。
水里,倒映出一张陌生的、惊恐的脸。那张脸蜡黄浮肿,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头发像一蓬枯草,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脸上还沾着几块干掉的泥点。
可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他自己!只是,像是被岁月和苦难狠狠蹂躏了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他。
“不……不!!”
赵德亮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一拳砸在水面上,浑浊的雨水溅了他满头满脸。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这个破败的院子,扫过远处那些一模一样的穷苦人家,一个词,如同烙铁一般,狠狠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贫困户。
他,县扶贫开发办公室主任赵德亮,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名副其实的贫困户。
他想起了苏正,想起了那份被他丢进碎纸机的报告,想起了苏正那双平静得有些过分的眼睛。
他更想起了自己那份洋洋洒洒、辞藻华丽的扶贫成果报告。
“辉煌”……“享受”……“受益无穷”……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享受”!这就是所谓的“受益无穷”!
一股极致的恐惧和荒谬感,像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他不是被绑架了,也不是在做噩梦。他被一股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力量,塞进了他亲手为别人编织的谎言里。
他被他自己的“政绩”,给“脱贫”了。
赵德亮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泞的院子里。清晨的寒风吹过,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粗布衣服根本无法抵御,他冷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沙子。恐惧扼住了他的脖子,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就在这时,隔壁那间同样破败的土坯房里,传来了女人的叫骂声和孩子的哭声,充满了生活最原始的粗粝和绝望。
这声音,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赵德亮紧绷的神经。
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暂时的惩罚,这,是他的新生活。